殘陽沉入錦江渾濁的浪底,潑灑出最後一片粘稠如血的慘紅。天光沉墜的速度異常迅疾,仿佛被江底無儘的黑暗拉扯吞噬。
鉛灰色雲層低垂著,幾乎壓到翻湧的濁浪浪尖。空氣粘滯如凝固的油脂,吸飽了暴雨來臨前的濕腥,每一次呼吸都裹著沉重的水汽。
錦江寬闊的河麵此刻似一頭躁動的巨獸,在昏暗天光下翻滾著粘稠的黃濁泥浪,挾裹著朽木枯草,發出沉悶如歎息的嗚咽,固執地回蕩在水天交界的深灰線上。
岸灘一片狼藉。此處離那吞噬一切的回水沱江眼已有兩箭之地,地勢略高,灘塗亂石裸露,坑窪不平,泥土吸飽水腥,踩上去泥濘冰冷。
幾塊巨大的嶙峋黑石半埋於灘塗邊緣的淺水裡,像是上古水獸探出的脊梁殘骸,沉默對抗著拍岸濁流。
人影在灘塗上忙碌。
鄭懷仁如同移動的肉山,汗水混合泥水糊滿油光的胖臉。他粗聲呼喝著,用儘力氣將一隻捆得結實、淒厲鳴叫的紅冠大公雞摁進石縫旁的破草筐裡。
公雞羽毛如血,在陰沉天光下刺目,頸部炸毛,憤怒而驚恐地掙紮蹬踏。
另一邊,三個年輕警員手忙腳亂地圍著一條健碩黑狗。
黑狗膘肥體壯,毛皮油亮漆黑如深潭寒水,卻被數道粗麻繩纏緊四肢和嘴巴,橫臥泥地。
它喉嚨裡滾動著凶暴低沉的嗚咽,暗棕色狗眼在幽暗光線下閃爍警惕而野性的凶光,奮力扭動身體,粗壯腿腳在爛泥裡蹬出深深溝壑。
小王端著缺口瓦盆,死命躲開狗嘴啃咬的方向;另兩人則狠命將那碩大狗頭摁在地麵的破麻布上。
空氣中,濃厚的牲畜體味、禽畜騷臭混雜著灘塗無處不在的江水泥腥,形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濁息。
“三爺!鹽!二十斤!都在這兒了!”一個小警員拖著沉重的、被泥水浸透大半的破麻袋,踉蹌跑到灘塗中央稍平處,“噗通”放下。袋子裂口處泄出粒粒分明的海鹽結晶,在昏暗光下泛著灰白。
須發花白、乾瘦如柴的楊三爺佝僂著背,蹲在稍高硬地上。深青油布褂子早被泥染成暗色,幾乎與黑褐色泥灘融為一體。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用油紙層層包裹的物品。枯樹皮般的手指微顫著解開。
油紙剝落,露出內裡一柄色澤沉黯、形態樸拙無華的二尺餘長青銅短劍。劍身刻滿細密扭曲的古老符紋。微蒙鏽跡之下,透著一股曆經風雨、鎮壓洪濤的沛然沉靜。劍尖一點寒芒若有若無,似能割開沉重夜霧。
這青銅劍是伏龍觀精工鍛造的仿製品,非真古蜀鎮水神器,卻由老道在祖師像前香火供養月餘,沾染一絲“伏龍”的微末氣息。
楊三爺將古樸劍鞘珍重放在腳邊乾燥大石上。渾濁老眼掃過四周準備物件,喉結無聲滾動。臉上深刻皺褶蓄滿對江底未知的恐懼。
謝三爺站在灘塗中央那片勉強清理出的方寸之地邊緣。他裹著黑褐破舊的土布褂子,沾滿泥汙。
乾枯的手沒停歇,正用一根邊緣削尖的粗硬竹枝,在潮濕灘塗泥地上專注刻劃。每一道劃痕都極深、極穩,竹尖破開淤泥下堅硬砂石,發出細微刺耳的“咯啦”聲。
劃下的並非文字符籙,它們扭曲盤結,帶著古老難言的韻律,有的彎折如河流九曲,內藏先天八卦方位;有的筆直如戟、彼此勾連,暗合河圖洛書之象;更有一組七個泥坑深陷其中,坑坑之間蜿蜒泥線勾連,赫然是按北鬥七星陣位排列!
謝三爺低垂著頭,花白亂發被江風拂在乾枯臉上。那渾濁眼珠此時卻亮得驚人,所有神光聚於指尖刻劃的軌跡。人如深植泥灘的巨錨,穩穩定在這風暴摧毀的邊緣。
周遭雞鳴犬吠、泥水翻飛的混亂,都被無形牆壁隔開,隻餘竹枝破土的枯燥聲響,一聲聲,砸在濃重壓抑的空氣中。
灘塗邊緣,靠近冰冷江水處,鄭懷仁將最後一塊染汙泥的石頭狠壓在草筐邊緣,勉強壓住仍在撲騰的公雞翅膀。
他喘著粗氣直起身,抹去額頭汗水泥漿混合的濁液,望向灘塗中央那昏暗中凝立如石的佝僂身影,眼神複雜,擔憂中夾著最後一絲信任。
就在此刻!
謝三爺劃刻竹枝的手猛地一頓!
一道幾乎難以捕捉的殘影從身側泥灘凹陷處彈射而出!
是隻潛伏的灰褐蛤蟆。
那蛤蟆受了驚,後腿在濕滑泥灘猛地一蹬,灰撲撲的身體帶著泥星,“噗”地朝謝三爺即將刻下北鬥“搖光”陣位的泥坑撲去。鼓囊眼珠透著驚慌,細小前爪拚命刨泥。
謝三爺渾濁眼球驟然收縮,寒芒如電。他甚至沒抬頭看那飛撲之物。
握竹的枯手快若閃電,五指鬆開竹枝,如蒼鷹撲食般向下閃電一抄。直探入旁邊半敞的粗麻鹽袋深處,指尖觸及冰涼堅硬、顆粒分明的海鹽,如同觸及死氣。
枯瘦手臂如瞬間繃緊的強弓,在蛤蟆撲入陣眼泥坑前,手腕猛抖,手臂如疾鞭破空甩出。掌心那冰冷沉重、蘊含殺機的鹽粒,如激射的微型冰霰,帶著撕裂空氣的微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