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屍房的黑暗濃稠如墨,刺耳的碎玻璃餘音仿佛仍在冰冷瓷磚牆上碰撞回響。
福爾馬林、屍體土腥和劣質線香的混合氣味,在絕對的黑暗中失去了視覺參照,更加霸道地鑽進鼻腔,腐蝕理智。
崔夜蜷縮在冰冷刺骨的地上,身體無法控製地顫抖。
左眼劇痛如同被燒紅的烙鐵反複蹂躪,每一次搏動都牽扯太陽穴狂跳。
視野裡殘留著汙穢之氣撲擊的扭曲殘影、淒厲尖嘯的回音,混雜著現實中濃烈的玻璃粉塵味。
指尖觸到一片冰涼。是那枚刻著“莫黎”二字的青銅鈴鐺!它可能從他摔倒時從助理手裡滑落,碰巧滾到了手邊。
冰寒觸感仿佛連著九幽地府,深髓的寒氣順著指尖滲入,竟與左眼的灼痛形成冰火交織的極致折磨。他猛地縮手,那聲“叮當”微響在死寂中如同驚雷!
“誰?!”黑暗中響起周建華壓抑著驚怒的低吼,夾雜老黃粗重的喘息和老張牙齒打顫的咯咯聲。
“我…我的鈴鐺!”角落裡傳來法醫助理的驚惶。
混亂的摸索聲、腳步聲、人體碰撞器械的悶響在黑暗中躁動。有人似乎想開門或找應急燈。
崔夜強忍劇痛和眩暈,摸索爬起。
心中隻有一個念頭:離開這裡!梁少平死得太邪門。沾滿邪氣的銅鈴、印著紙新娘血手印刻著“救我”的底片、父親崔衛國神秘消失的老案,像三條冰冷毒蛇緊緊纏住了他的頸項。
黔南!奘鈴村!霧寮鎮!
梁少平最後信號消失的地方就在霧寮鎮。
趁亂,他摸索抓起自己的帆布挎包——裡麵裝著證件、錢包、簡單衣物和布裹的詭異底片。
又狠下心,咬牙摸向記憶中那冰寒銅鈴的位置。指尖再次觸碰蝕骨冰涼時,他一把抓起沉重的青銅鈴鐺,用布快速包裹,塞進挎包最裡層。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順胳膊蜿蜒而上,左眼傳來針紮刺痛。他悶哼一聲,憑記憶跌撞朝門口摸去。
厚重鐵門被外麵用力推開。走廊昏暗光線湧入,如同撕開地獄帷幕。周建華驚疑不定、布滿血絲的眼睛掃視著狼藉室內。
“站住!所有人不能走!保護現場!”周建華厲喝。
但在嗆人粉塵煙霧和驚魂未定的人群湧動中,崔夜低著頭,裹挾在幾個同樣臉色煞白、隻想逃離的輔警身後,擠出了那扇散發死亡氣息的鐵門。
他沒有回報社,直接買了最快一班南下黔南的臥鋪票。顛簸老舊的臥鋪車,混雜著汗臭、劣質機油和方便麵調料包的氣息,空氣汙濁得令人作嘔。隔著衣服,布包裡的銅鈴和底片無時無刻不在散發著冰冷心悸的氣息。
崔夜躺在狹窄鋪位,根本無法閉眼。一閉上,就是停屍房無邊的黑暗、老張驚恐扭曲的臉、腹腔內盤根錯節的恐怖黑須……左眼的刺痛灼燒感也一直存在。
車子在盤山公路上蠕動了整整一天一夜。越靠近黔南,天空越發灰暗低沉,像一塊濕透的巨大鉛塊壓在頭頂。濃重的白霧開始在山腰山腳彌漫滾動,如同大地蒸騰不去的巨大冤魂。
最終,當這輛滿身泥濘的長途車停在“霧寮站”牌前時,崔夜感覺像一頭紮進了濃得化不開的奶白色混沌,穿過了現實與幽冥的邊界。
霧寮鎮,名副其實。
天地間隻剩一片茫白。房屋輪廓在濃霧中時隱時現,如同巨大、沉默蹲伏的怪獸。
濕冷的水汽帶著深山特有的草木腐朽與陰溝淤泥的腥氣,摻雜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土腥,直往骨頭縫裡鑽。
石板路濕滑粘膩,長滿厚厚青苔。行人稀少,偶有身影慢吞吞從濃霧中走過,麵目模糊,腳步無聲,帶著暮氣沉沉。
崔夜緊了緊衣領,刺骨寒意讓他一個哆嗦。空氣潮濕得連呼吸都帶著水汽的重量。
他在濃霧中摸索前行,憑借零散記憶和打聽,終於在一條異常狹窄、汙水橫流、兩側歪斜木屋似要傾塌的巷子深處,找到了一塊幾乎被霧氣和歲月洗刷的木質招牌:
“福壽棺材鋪”。
黑漆底子,金粉字早已剝落褪色。
鋪麵低矮,門板深褐發黑。門縫裡飄出濃重複雜的味道:陳年朽木、劣質油漆、紙張漿糊氣,還有一種類似屍蠟的奇異脂粉香,令人胃裡發沉。
“吱呀——”
一聲如同垂死呻吟的門軸轉動。
崔夜推開沉重老木門。一股更為濃烈的複合氣味撲鼻而來。
店內光線昏暗至極。沒有窗戶,唯有一盞布滿油汙蛛網、晃晃悠悠的白熾燈泡,在正堂上方發出奄奄一息的昏黃光芒,僅僅照亮中央一小塊區域,四周儘數隱沒在濃鬱的黑暗裡。
陳設觸目驚心。
巨大的、尚未上漆的粗糙鬆木棺材如同一具具微張口的巨獸遺骸,橫七豎八地堆疊在角落和牆邊。
紙紮的馬匹、童男童女立在棺材旁的陰影中,慘白的臉孔抹著兩團鮮豔詭異的腮紅,空洞的紙眼在昏光下泛著滲人的光。
花花綠綠、工藝粗糙的紙衣紙褲如同從死人身上扒下來似的掛在繩子上微微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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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角靠著一麵繪製著怒目獠牙、色彩豔俗的儺公儺母麵具的木牌,麵具在黑暗中半隱半現,扭曲的嘴角仿佛帶著冰冷的嘲笑。
還有各式各樣說不出名堂的陪葬紙紮:金山銀山、轎車洋房、電視冰箱…在死寂昏暗的空間裡,這些鮮豔卻無生命的東西構成了一幅荒誕絕倫又無比壓抑的陰間浮世繪。
生與死的界限,在這裡被紙糊馬糞紙徹底糊弄了過去。
崔夜目光掃過這片陰森“奇景”,最終定格在屋子最深處,一張油膩發亮的舊木桌後。
桌後,一個乾枯佝僂的身影幾乎融入了椅子和背後的黑暗。一盞小小煤油燈放在桌角,豆大火苗跳躍不定,昏昧光線勉強勾勒出那人的輪廓。
是個老漢。
牙齒幾乎掉光,兩頰深陷如骷髏,頭皮上隻覆蓋幾綹稀疏白發。他裹著深藍色粗布舊棉襖,袖口油亮發黑。
此刻,正低著頭,用一根細長如蘆葦的竹煙杆,湊著粗陶小碟裡燃燒的煙絲。
煙鬥鍋燒得通紅,旱煙的辛辣氣味混著鋪子裡的怪味,形成一股令人眩暈的渾濁氣息。
“啪嗒…呼……嚕嚕……”
老漢吸口煙,癟下去的腮幫子蠕動,再長長呼出,帶著濃重痰音和漏風聲。
煙霧盤旋升騰,繚繞在他乾枯如核桃殼的臉龐。
崔夜定了定神,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鎮定:“老人家,打聽點事兒?”
老漢仿佛沒聽見,眼皮不抬,專心把玩煙杆。
崔夜前進一步:“我是省城記者,想打聽個人。梁少平,民俗學者,聽說最後在鎮上落腳過,好像……還來過您這鋪子?”崔夜小心拋出誘餌。
“呼……嚕嚕……”又是一口濃煙。老漢動作頓停,渾濁眼珠透過厚重煙霧,終於抬起落在崔夜臉上。那眼神像蒙著千年淤泥的潭水,卻在最深處藏著點微弱如磷火的詭秘光芒。
他上下打量崔夜兩秒,目光有重量,帶著審視濕木板的冰冷觸感,在崔夜貼布包的胸口部位停留了不足半秒。
沒牙的嘴巴蠕動兩下,漏風嘶啞的聲音擠出喉嚨:“什…麼…平?不…認…識…”
聲音含糊漏風,像風穿破窗戶紙。
崔夜心沉下去。他耐著性子,拿出記者證晃一下,又掏出一張梁少平舊報紙截圖:“他大概這麼高,戴眼鏡,穿著文氣……”描述著卷宗裡看來的形象。
老漢瞥了眼模糊報紙照,渾濁眼珠動都不動。低頭吸口煙,慢吞吞搖晃光禿禿的腦袋:“不…認…識…”
反複確認未果,崔夜感到無力。寒氣更重,霧氣仿佛也鑽進了店裡。他轉念:“那…老人家您見多識廣,我想打聽個地方。黔南大山深處,叫‘奘鈴村’的?”
“奘…鈴…村?”老漢重複三個字的語調極其古怪,像砂紙摩擦生鏽鐵皮。“呼…嚕嚕…不…知…道…”
老漢噴出更濃的煙,煙霧如灰蛇繚繞不散。就在崔夜以為徹底沒戲,準備轉身離開時,老漢那漏風含混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夢囈般的詭異:
“外…鄉…人…”他抬起頭,渾濁目光穿透煙霧,定定“看”著崔夜身後虛無之處。
“莫…追了…”
“紙轎過…河…時…”他拖長音調,每個字像從腐朽肺葉裡艱難擠出,“活人…得…往水裡…撒…死人指甲…”
嘶啞聲音低沉,帶著不容置疑、源自古老恐懼的禁忌意味。乾癟手指夾著煙杆,微微顫抖指向門外濃霧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