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死寂的意識,仿佛在無垠玄冰深處沉浮了億萬載,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拽回——那力量裹挾著暖意與塵世喧囂。
劇痛。如同無數冰冷燒紅的鋼針瞬間從四肢百骸刺出,紮入心肺。杜子鳴猛地張嘴,發出的卻不是慘叫,而是一連串如同破舊風箱被鐵鉗撕開的、窒息般的狂咳。
“咳!咳咳咳——!!”每一次抽搐都像無形的巨錘擂在胸腔。眼前金星亂炸,破碎光影瘋狂閃爍:無儘的灰蒙幽冥,炸裂的黑晶冰風暴,模糊的清瘦少年身影,還有奔騰的洛河船帆、喧鬨街市人流、旋轉的風車和婦人裙裾。
感官從萬丈冰封跌入滾沸油鍋。陽世的空氣鑽入口鼻,帶著渾濁、溫熱的氣息,混合著草藥苦澀與血腥。這種平凡乃至汙濁的氣息,此刻卻如同久旱甘露,帶著致命的誘惑。杜子鳴貪婪地大口呼吸。
每一次吸氣都牽動左肩撕裂般的劇痛。毒創如同燒紅的烙鐵滋滋作響。彌漫全身的幽冥寒氣在迅速退潮。
眩暈如狂潮衝擊識海。他艱難地睜開沉重如灌鉛的眼皮。視線模糊搖晃,最終凝聚。
上方是熟悉的烏木房梁,掛著蛛網,落滿灰塵。身下是冰冷的硬板床,鋪著粗糙素麻布。空氣裡混雜著濃重草藥味、殘留的香灰氣,以及硝石硫磺與血腥焦糊的氣息。
這裡是柳青玄藏在榮茂齋深處的破舊暗室。
他艱難地偏過頭。
窗欞紙的縫隙,透進清冷微薄的青白微光,昭示著漫漫長夜終於熬過,天快亮了。
視線移近。
柳青玄蜷坐在破舊脫漆的蒲團上,背對著他,佝僂著,像個被抽去全身骨頭的風乾蝦米。那件破爛綢袍的後背,幾乎完全被暗紅的血汙與灰黑香灰油漬浸透,緊緊貼在深凹的脊椎骨上。
頭發蓬亂如鳥窩,幾縷沾血的灰白發絲黏在汗濕冰冷的額角和頸側。
他膝頭上搭著的雙手,指尖汙黑乾癟,在難以抑製地微微顫抖。
身側,那盞巴掌大小、布滿星辰暗痕的三腳青銅古燈靜靜立著。燈內那截慘白的“燭火引”早已燃儘,隻剩燈盤底凝固的、焦黑如炭的痕跡,散發著微弱的焦苦灰敗氣息。
柳青玄似乎在調息。每一次細微的吸氣都帶著肺部深重的破音和顫抖,喉間滾動著渾濁的呼嚕聲。整個背影散發著近乎枯朽的疲憊感,仿佛下一刻就要熄滅。
隻有那支撐著上身不肯完全垮塌的姿勢,還殘留著一絲昨夜力挽狂瀾、血戰幽冥的孤絕輪廓。
靠近床的牆邊陰影裡,裴旻靠牆站立。高大挺拔的身軀依舊像尊沉默的石碑。
覆蓋著半張臉孔的下巴繃得像塊冷硬山岩。破氈袍下,右肩毒傷處的布料邊緣,隱約可見一絲濃得化不開、散發腥甜鐵鏽氣息的墨色侵染。
他左臂環抱胸前,右臂卻微不可查地、極其隱蔽地用前臂抵住冰冷潮濕的石牆牆麵,指尖用力,像是在抵抗著筋骨深處蔓延的撕裂與嚴寒。
帽簷投下的暗影裡,異域深邃的眉眼深陷。他如同舔舐深創、依舊警覺的凶悍雪豹。
密室最深暗的牆角,宇文夜無聲佇立在巨大沉重的黑木古棺旁,仿佛與空間融為一體。
身裹寬大汙穢的玄黑袍子,兜帽將麵孔遮得嚴嚴實實,像塊浸透萬載寒氣的幽影。那棺木也散發著更深沉的枯寂寒意。
細看之下,他那枯瘦身形似乎更單薄了幾分。寬大袍袖一角,邊緣被撕裂了幾縷細微豁口。
他身上那股非人的、仿佛連接黃泉深淵的冰冷氣息並未減少,卻奇異地變得沉凝內斂了幾分,如同狂瀾退去後的深水靜流。
他靜立在那裡,仿佛亙古如此,又像在守護某種跨越歲月的約定,無聲等待終結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