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外東北三十裡,邙山支脈漸緩,地勢漸平。一片背靠低矮山梁、麵對蜿蜒溪澗的開闊坡地,在午後稀薄的日頭下,透著荒涼中的奇異和諧。
山梁形如慵懶俯臥的臥龍,脊線圓潤厚重。龍首般的山岩微微低垂,俯瞰著坡地。澗水清淺無聲,在亂石灘間蜿蜒東流,如同爬行的半透明銀練。
坡地兩側各有一道低矮崗坡,如伸出的臂膀,半擁著這片澗水環繞的開闊之地。
柳青玄穿著洗得發白、沾染血汙冰屑的破舊綢袍,麵色蠟黃憔悴,眼窩深陷,腳步虛浮。
他佝僂著腰,右手籠在袖中,指尖撚動幾枚油亮的銅製六爻金錢,金錢碰撞發出低沉細響。那雙因耗費精元過度而黯淡的眼睛,此刻銳利如鷹隼,巡睃著山勢水形。
“左青龍昂首顧穴,右白虎俯首相依……”
他嘴唇無聲翕動,步伐帶著奇特韻律,忽停忽繞,最後定在溪澗回抱最平緩處,距離龍首視線落點七八丈遠的一塊微微隆起的土坡上。
踢開浮土碎石,露出隱帶黃意的微潤泥土。撚動的金錢忽然停住,他反手捏住一枚古錢,指尖微動,“嗤”的一聲,錢幣釘入腳前泥土半寸有餘,餘音微顫。
“陰陽交彙,地氣溫煦,離而不散,聚而不滯……就是這兒了。”他沙啞的聲音疲憊卻篤定,“埋在這裡,沾點好風好水,下輩子或許真能做個太平散人。”
杜子鳴捧著包裹素白麻布的陶土甕,站在柳青玄身後不遠處。他臉色蒼白如紙,肩上裹著厚麻布藥泥,手臂用力牽動傷口,額角滲出虛汗。
但雙臂穩如焊在陶甕上,緊貼甕壁的指尖微涼。粗糙陶土和粗麻下,是宇文寧骸骨那份沉甸甸、帶著孤寂寒氣的重量——骨殖連同破舊灰布直裰,昨夜由宇文夜找到的粗陶甕盛殮。
宇文夜枯瘦的身形披著寬大汙穢的玄黑袍子,抱著巨大沉重的黑木古棺,沉默佇立在十步開外的坡角陰影裡,如亙古不變的墓碑。古棺散發著深沉的枯寂氣息。
裴旻裹著沾霜雪的破氈袍,背靠坡旁虯曲的老鬆樹乾,臉色冷峻,較昨夜更添失血後的蒼白。右臂藏在袍下,肩頭毒傷處的衣料浸出小片僵硬的深褐發烏色塊。
他微闔雙目,帽簷壓低,僅留一絲縫隙,異域深眸銳利地掃視溪澗兩側疏林和坡頂方向。晨風吹動枯枝敗葉掠過袍角,帶不起一絲波瀾。
穴坑由柳青玄劃定範圍。杜子鳴和裴旻忍著傷痛,用殘破藥鋤和短鍬,一鍬一鍬挖開那略顯濕潤的黃土地。無人言語,隻有鋤鍬刮擦泥土碎石的聲音在荒涼山澗間單調回響。
日頭偏移,光線漸寒。淺坑漸成,尺寸僅容那巨大黑木古棺勉強放下。
宇文夜親手、無聲地將棺木如同精密器物般移入坑底。黑沉沉木質紋理在暗淡天光下隱隱流動內斂的暗金光澤,蓋板側麵古老的北周秘紋黯淡深藏。
柳青玄靜靜看著,目光在那秘紋上短暫停頓,深凹的眼窩微不可察地一縮。
杜子鳴抱著陶甕走到坑沿,極其鄭重、小心地將甕放入黑木古棺留出的內側空間。他雙手微微顫抖,又將宇文夜提供的那卷空白宣紙和三支新湖筆仔細放在陶甕旁——仿佛那是骸骨唯一珍視、握住的過往。
土一鍬一鍬落下。沉悶噗噗聲夾雜枯草碎石滾落的聲響。沒有哭號哀歌。隻有山風穿枯枝的嗚咽和澗水淺流冰屑撞擊的微響。土色漸漸覆蓋黝黑木槨與素白甕體。一個微微隆起、毫不起眼的新丘在坡地上成形。
就在最後一鍬浮土落下、填平丘頂的刹那——“唰——!”
空氣中仿佛有極輕微的波動劃過。
柳青玄霍然轉頭。疲憊的雙眼驟然銳利,死死盯向宇文夜原本站立之處!那裡隻剩古棺留下的淺印和被翻亂的枯草。
但就在新墳根部僅半尺之地,悄無聲息地蹲踞著一隻巨大的成年玄貓!
那貓通體墨黑,毫無雜色!皮毛並非尋常黑貓的啞光,而呈現出如同上好墨玉打磨至極致的光潤感,在蕭瑟日頭下泛動幽沉的油緞暗芒。
四肢健碩,貓尾如纏繞黑煙的鋼鞭盤踞身側。最攝人心魄的是那雙貓瞳——不是幽綠或琥珀,而是如同熔化的黃金沉入無底深淵般的純粹暗金色!蘊含古老火焰與絕對黑暗。
此刻,金瞳正一瞬不瞬地、極其複雜地凝視著眼前剛堆起的無名新墳。
它的目光掃過杜子鳴因填土而喘息的身影,掃過柳青玄枯槁憔悴、無比震驚的臉龐,最後在鬆樹乾後帽簷下裴旻警惕的銳利雙眸上定格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