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
冰雪消融的痕跡還未完全退去,朱雀大街上便已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
來自西域的駝隊鈴聲悠揚,波斯商賈兜售著新到的寶石香料,新羅的使團車駕緩緩而行。
東西兩市重新開張,吆喝叫賣聲不絕於耳,平康坊的絲竹管樂再次響起,嬌聲笑語透著劫後餘生的放縱。
身著明光鎧的金吾衛騎著高頭大馬,在寬闊的街道上列隊巡視,威風凜凜。光鮮亮麗,盛世畫卷。
但在那華美的皮囊之下,陰影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
街頭巷尾,茶肆酒館裡,永遠少不了壓低聲音、口沫橫飛的談論。
“……聽說西市波斯邸旁邊那‘聚寶齋’換了東主?背地裡還是康瘸子那一套!嘖嘖,昆侖石料碰不得啊!那日變狼的胡商骨頭渣子都沒剩下……”
“豈止啊!城北李家新買了個龜茲來的彩陶擺件,雕工絕美!可昨晚他家護院起夜,看見那彩陶的眼珠子…在轉!媽呀,當場嚇得尿了褲子!”
“嘿!老哥你這才哪到哪?知道平康坊的‘醉春樓’吧?那位頭牌小娘子…不是病死了麼?前幾夜打更的老周賭咒發誓,說看見一個穿紅紗的影子在樓頂跳舞!那身段…跟以前的桃紅姑娘一模一樣!”
百姓臉上帶笑,眼中驚恐未褪儘。白日喧囂繁華,夜晚異常安靜詭異。宵禁梆響,家家閉戶,無人敢輕易夜行。
朝廷頒布嚴令。鬼市被默許“看管”在幾處最邊緣的廢棄坊市。渾天監與京兆府設下重重暗哨,嚴苛管控鬼市流出的妖異物品與昆侖玉石料。
妖物依舊活躍於黑暗角落,隻是被暫時壓製。精怪與人,維持著一種心照不宣的、脆弱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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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省。某個最不起眼、堆放過期卷宗的角落庫房內。
光線昏暗,隻有一扇小窗透入幾縷慘淡的天光。空氣中彌漫著陳舊紙張的黴味、灰塵的氣息,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來自地底深處的沉寂陰涼。
張九郎伏案抄寫。依舊是那身洗得發白的書吏皂衣。神情平和,眉宇間卻沉澱著疲憊與一絲不屬於年紀的滄桑。
肩背處的舊傷每逢陰雨便隱隱作痛,柳執中妖力侵蝕留下的後遺症深入經脈。他毫不在意。
謄抄的不是策論詩文,而是秘書省浩如煙海的舊檔中,關於“鎮宅辟邪”、“石敢當源流”、“長安地氣異聞”的零星記載、傳說,乃至術士筆記。筆跡沉穩,一絲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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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極其粗糙簡陋、卻描繪著皇宮附近幾條地脈陰穴與陽樞節點的草圖,被他壓在案角最厚重的卷宗之下。隻有偶爾地脈陰力略有波動的黃昏,他擱下筆,凝神細察,眉頭才會微微蹙起。
案頭,一塊巴掌大小、徹底失去光澤、仿佛風化千年的灰白粗糙石塊,靜靜躺在素色絹帕上。蛛網般的裂痕清晰可見,似乎一觸即碎。
這正是昆侖鏡最後那塊核心殘片徹底耗去神力、化為凡石的模樣。張九郎時常摩挲它粗糲冰冷的表麵,指尖劃過裂痕,如同觸摸那段混亂絕望中帶著血氣掙紮的過往。
朝廷的封賞?曾有朱紫內侍象征性詢問這個“平亂”中“不幸被卷入、僥幸生還”的小書吏是否有所求。
他當時隻是低頭,恭敬而堅定地回複:“卑職僥幸得活,唯願安守本職,為長安儘一點看顧之力。”內侍眼中閃過不易察覺的嘲弄,便再未多言。一個可有可無的塵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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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邑坊,龜茲商團新辟的巨大宅院深處。
戒備森嚴,氣氛凝重。廳內華貴陳設透著濃烈異域風情
阿史娜斜倚在鋪著雪白狼裘的胡榻上。一身玄色翻領胡服,袖口領緣金線繡著赤鷹紋飾,襯得深蜜膚色愈深。數月調養,內傷雖愈,眼中曾經的熾烈火焰沉澱下去,化作深沉的、冰封下的內斂威儀。
左手端一盞波斯琉璃酒盞,殷紅如血的葡萄美酒輕輕搖曳。右手把玩的,卻是一張巴掌大小、篆刻古老符文的陳舊羊皮卷。
卷首隱約可見幾個模糊扭曲的古妖圖案殘跡,這是一份《白澤圖》的珍貴殘片!柳執中覆滅後黑市流出,被她以巨大代價收入囊中。既是研究鑰匙,亦為危險籌碼。
“小姐,波斯‘紅瑪瑙商會’的人又來試探玉石價格了,胃口很大。”一名心腹護衛躬身彙報。
“晾著。告訴他們,安西新到了一批‘上等陶土’,燒製的‘彩俑’坯子正缺這種‘染料’點綴。”阿史娜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銳利如刀。
“是!”
護衛退下。阿史娜將酒杯置於案上,起身走到窗邊,推開沉重的鏤花木窗。晚風拂過,帶來長安城夜晚的喧囂與人氣。她目光投向的方向,隱約是秘書省那片沉寂的角落。
數月來,因那場浩劫留下的種種“妖患”,京兆府和渾天監曾三番五次找上龜茲商團的麻煩。
最後幾次,秘書省某個不起眼的小書吏,通過隱晦傳遞的信息,助她找到了幾處關鍵妖患的源頭或弱點。
她投桃報李,利用彩俑之力和商道消息,也幫對方處理了幾件可能會波及石敢當地脈的潛在麻煩。
兩人如同行走在鋼絲之上,彼此借力,卻又保持著一種奇異的、不遠不近的距離。
有過廢墟中分食硬餅、看漫天塵埃的片刻沉默;也有過在昏暗茶館,因爭奪一份可能與昆侖鏡失落碎片相關的“古玉礦脈圖卷”而隔桌對峙、眼神交鋒,最終各自退讓的微妙交鋒。
那點共同經曆過生死的情愫,如同落在雪地的火星,無聲燃燒又無聲熄滅。身份的鴻溝,信念的差異,肩頭沉重的責任,讓她和他都無法、亦不敢向前一步。
有些萌芽於廢墟的微光,注定深埋於繁華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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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沉,倦鳥歸巢。
張九郎結束今日謄抄。他沒有回家,而是踏著石階,一步步攀上秘書省後院那座廢棄多年的觀星台。這裡早已遺忘,是整座衙署最高點。
站在破敗欄杆邊,整個長安城儘收眼底。
夕陽熔金,為連綿飛簷、坊市大道、巍峨皇城鍍上溫暖輝煌。人間煙火氣伴著暮靄冉冉。
更夫未響梆子,西市胡樂已奏歡快調子。
張九郎默默凝望。
經曆浩劫與地脈鏈接洗禮,他的“視陰陽”更內斂深沉,也透著揮之不散的疲憊。在他人眼中壯麗的盛世餘暉,於他眼中卻清晰分解:
輝煌的光影之下,無數絲絲縷縷灰白色的“生氣”正從千家萬戶升起,熱鬨喧騰。
而腳下的大地深處,深沉如墨的“陰氣”已悄然活躍、流動,如同蟄伏巨獸的呼吸。
朱雀大街那巍峨的牌樓下,白日裡無人注意的某個不起眼巷口,空間正發出水紋般極其細微的漣漪,那是鬼市入口即將開啟的前兆。
更遠處的某個角落,一縷微弱帶著貪婪氣息的妖氣或是初開靈智的鼠精)正在貪婪啃食著什麼……
白日與黑夜的交織點。人間與妖域的模糊邊界。璀璨與詭異的無聲切換。
長安,依舊是長安!
盛世,依舊是盛世!
隻是在那華美的皮囊之下,潛藏著永遠無法根除的陰影。就像手中那塊布滿裂痕、早已失去神異的灰色玉片一樣,平衡脆弱,卻也彌足珍貴。
張九郎緩緩抬手,迎著落日最後一點餘暉。
玉片粗糙冰冷,毫不起眼。他眼神平靜如水,洞悉繁華背後的沉重,疲憊深藏。更多的,是一種無需言說的堅毅——
如石敢當般,默默鎮守這方寸之地,凝視這座白日喧嘩、黑夜低語的巨城,守護著這來之不易、隨時可能傾覆的……常安。
一陣晚風吹過觀星台,揚起他洗得發白的衣袂。
身後,長安城的萬千燈火,在漸深的暮色中次第點亮,輝煌璀璨,流光溢彩。如同一條盤踞在夜幕下的,呼吸著的、光明的巨龍。
而巨龍身下的陰影,亦是延綿不絕。
終
本卷故事《夜守長安》結束,接下來開啟第九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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