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血火終於熄了。
九陽真火台的焦柴燃儘,徒留滿地黢黑灰燼,混著泥漿與凝固的血痂。
虛妄黑水噴湧的裂隙,在地脈神炎焚燒下化作乾涸皸裂的傷疤,縱橫青石板間,散發鐵鏽般的苦腥氣。
殘餘的粘稠黑跡畏縮地凝結在角落溝渠裡,再無活性。
鋪天蓋地的鏡魅,連同那吞噬一切的倒懸魔影,都在盲眼守燈人點燃的雙瞳烈焰中灰飛煙滅。
東市狀元樓前的街角斷壁下,一尊凝固的彩陶女俑半跪泥濘之中。
她半邊金紅釉彩如流淌晚霞,冰裂邊緣閃爍劫火餘溫。右半邊灰白素胎濺滿黑點,半截手臂與肩頭殘留掙紮時的釉痕血跡。
是阿史娜,亦非阿史娜。劫後餘生的百姓遠遠繞行,眼神混雜恐懼與茫然無措的敬畏。
蠆仙姑拖著斷腿,枯槁手撐燒焦竹杖,喘息著挪到女俑身邊。陰瞳子靠在斷碑後調息,獨眼凝望皇城方向的陰雲,麵色慘白。
無人知曉虛鏡空間內最終決戰,但魘宮消散時撕裂天地的光焰,還有半俑女子掌中所托之物,無言昭示了一切。
阿史娜僵硬地抬起未被釉封死的右掌。掌心,盛托兩顆奇異之物。
那並非殘破眼珠,而是如同在地脈神火中淬煉千年的珍物!
兩顆渾圓琉璃體,大如鴿卵,通體晶瑩剔透,內蘊溫潤流轉的乳白光暈,好似凝固月光。
最核心處,隱約可見一絲微弱卻頑強不熄的金紅焰苗,如沉睡星核。
琉璃表麵沾染炭灰血汙,卻難掩其散發的深沉、寧靜、包容萬物的守護氣息——那是張九郎雙目血肉魂魄所化、浸透石敢當地脈本源神性的結晶,亦是淨化長安汙濁的最後燼火。
阿史娜僅存人色的右眼凝視琉璃珠,指尖顫抖著拂去灰燼,如同觸碰易碎晨露。
冰裂釉麵下,淚早已乾涸,唯餘空洞悲涼凝固在陶俑僵硬臉龐上。
新晉京兆尹杜悰臉上不見升遷喜色,右眼仍厚纏藥布,血絲滲過麻紗。
朱雀門前修羅場令他心膽俱裂,馬元嗣屍骨無存,魘宮消散,無數凝固彩陶俑矗立灰燼中無聲控訴。
他不懂水鏡魔劫,隻知長安城差點毀於一旦!“馬植首輔?馬家?工部?”這三個詞如同滾燙烙鐵。
必須做點什麼!民心已如驚弓之鳥。
他在劫後狼藉府衙焦躁踱步,鞋底碾過摔碎的妝鏡殘片——衙役昨日清掃時踢到牆角之物。
“鏡子……”杜悰猛駐足,一個念頭如救命稻草:長安城怕鏡子!鏡子已成邪祟烙印!可無鏡,百姓如何梳洗正容,整飭門麵?
他眼神驟亮狠光。
“來人!傳本府令。即刻征召全城銅匠、金吾衛輔兵!令工部作坊開足爐火,晝夜不停,限十日之內,鑄造分發無影銅鑒。每戶一麵,免費發放!”
“無影銅鑒”乃厚實黃銅熔鑄、粗重如砣的笨重圓鏡。
鏡麵未經細磨,僅用滾石粗軋,光滑大打折扣,照人模糊失真。
杜悰嚴令:鑄成後不許精磨,用摻粗鹽、草木灰甚至幾滴大公雞冠血的冷水猛潑淬火,使鏡麵更加粗糙,僅能映出模糊色塊輪廓!
鏡背統一錘鏨四個刀刻斧鑿、粗笨大字——“心影自正”!
此令一下,京城銅匠坊濃煙滾滾。
沉重的磨砂粗糙鏡麵絡繹分發至驚魂百姓手中。婦人照不見清晰容顏,隻能見模糊輪廓,驚懼稍減。
男人將其釘上門楣,磨砂銅麵在日光下泛暗啞光,如同隔絕妖邪的護符。
“杜府尹說照此鏡……心中有正影,邪影不敢侵!”坊間流言帶著劫後餘生的期盼。粗糙無影銅鑒,成了恐懼之城中安慰人心的笨重鉚釘。
長安城在廢墟驚恐中艱難喘息。
平康坊虱母廟破板門敞開,再聽不見毛骨悚然的蟲豸蠕動聲。廟內潮濕陰冷地麵正中,蠆仙姑盤膝而坐,如圓寂老僧。
她枯瘦身體僵硬冰冷,眼窩深陷,嘴角卻掛一絲難以言喻的詭異微笑。身上所有蟲袋、毒囊空空如也。
幾個躲過劫難的老街坊顫巍查看,在她僵直左手掌心,發現一行深紫色蟲涎混合藥液書寫的蠅頭小字,清晰如刀刻:
“鬼影易淨……心魔之鑒最難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