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四年上元夜的雪粒子,被萬家燈火映成了浮動的碎金。
朱雀門前焦糊的泥土早被新雪蓋住,草芽從青石板縫裡怯生生探出點頭,蒙著層黃慘慘的霜。
街巷清冷,簷下密密麻麻懸著京兆府新鑄的無影銅鑒。
巴掌厚的黃銅坨子盤麵粗軋,白日裡隻照出一團混沌人影,入了夜卻顯出妖異:屋簷下的紅燈籠、孩稚手擎的鯉魚紙燈、酒肆門首殘存的燭火,凡有光處皆在磨砂鏡麵聚成一簇搖曳明滅的光暈。
朔風推著銅鑒搖擺,萬點碎光在滿城銅盤上跳躍流淌,月光浸灑其上,仿若九天星河被粗礪之手揉碎了,傾瀉在這方死寂人間。
璀璨冰冷,壓得人心口發悶。
延康坊京兆尹府邸,黑漆官轎的簾幔結了層薄霜。
杜悰裹著簇新的深緋雲雁補服,針腳細密,卻總似隔著一層抹不淨的霧靄。
他那隻被屍沙蝕過的右眼珠,如同蒙了毛玻璃,看人看物都像隔著口幽深老井。
指腹在袖筒裡撚了撚那卷潮潤的調令——“嶺南五府經略使”——擢升的紅印油潤刺眼。
本該是春風得意的升遷,喉間卻梗著塊冰,目光掃過街角懸晃的銅鑒,燈火月色映得清晰,偏找不見一絲人影子。
“大人,吉時已至。”長隨口鼻噴著白霧,低聲催促。
杜悰喉間滾出一聲含糊的應和,腳步卻挪向光德坊那片斷壁殘垣的陰影。
廢墟儘頭,大雁塔的輪廓墨刀般裁開灰暗天幕,塔尖懸著一點幽冷微光,風中顫巍巍明滅,似凍僵的獨眼。
是燭火?是石鏡?他右眼澀痛,霧障之中忽地翻湧出崇仁坊井壁蝕刻的血紅爪印,花想容琵琶弦上痙攣的紫青鬼爪,最後是王癩頭枯井旁驚駭凸出的眼球……
腮幫筋肉繃緊,隻從齒縫擠出半口濁氣,混著霜霧狠狠砸在腳前凍硬的磚地上,悶如落石。
“走罷。”他猛揮袍袖鑽進轎廂,熏爐暖意裹著狐裘,袍角落下時,已沾了星星點點的汙雪。
嶺南濕熱地,屋簷下的銅鑒,可照得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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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雁塔頂,罡風如刀。
張九郎盤坐簷下,脊梁微弓,仿佛已與塔刹黑岩熔鑄一體,難辨歲月。
簷角的聽陰鑒結了層透亮冰殼,風過處,冰屑石片相撞,叮咚清冽,如敲擊深潭凍透的水玉。
枯枝般的手摸索著抬起,指腹搭上石片邊沿。觸之冰寒刺髓,血肉卻早失冷暖。
左腳踝骨深處傳來石胎滋長的澀滯。似陷進膠著的火山灰漿,又若生了鐵根。
他略提了提腳尖如撼山岩。淒清月色斜切而下,照亮座下丈許塔頂青磚,竟已沁出與石敢當同源的沉檀墨色,石紋盤曲猙獰似鬼斧劈斫。
地脈陰寒如活蛇纏筋附骨,齧咬著血肉精氣,反哺著石胎的滋生。
他成了鎮塔的石樁。亦是釘牢長安地眼的最後一枚骨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