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鎮的霧,像是從海底腐爛的巨獸腔子裡嘔出來的粘痰,吸一口都帶著股洗不淨的鹹腥死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連帶著紙紮鋪裡那股子陳年的紙灰魚膠味兒都透著一股子黴爛的憋悶。
陳渡縮在鋪子最暗的角落裡,懷裡那方裹了好幾層油布的黑檀木匣子,像個冰坨子,寒氣隔著厚布都往骨頭縫裡鑽。
匣子裡那本渡亡簿倒是消停了,不再滲血發燙,可那封皮上蜿蜒欲滴的“陳”字,卻像烙鐵燙下的疤,死死刻在他腦子裡。
右眼時不時還傳來針紮似的刺痛,看東西總蒙著一層散不掉的血色薄翳。
孫三爺打那天起,整個人更沉了。
佝僂的背脊像壓了座看不見的山,整日裡枯坐在後院棚子下那張瘸腿板凳上,對著老槐樹根那片翻過泥的狼藉地發呆。
那隻枯瘦的手裡,總攥著那隻破舊的小繡花鞋,指頭一遍遍摩挲著鞋尖上那團暗紅發硬的汙跡,渾濁的獨眼空茫茫的,像兩口枯了百年的老井,望不到底。
鋪子裡死寂得嚇人。鐵馬鈴掛在牆角,鏽得發黑,啞巴似的,連絲風都驚不動它了。
陳渡憋得慌。渡亡簿的血字、老漁夫泣血的講述、懷裡這冰疙瘩似的邪物、還有孫三爺那副魂兒都被抽乾的樣子……像無數根看不見的線,纏得他喘不過氣。他得做點什麼。
那血字指的路——“礁鬼灘”——像根淬了毒的鉤子,勾著他那顆被恐懼和疑惑填滿的心。
他揣上最後幾個銅板,溜出鋪子。
鎮東頭最嗆人的土燒酒打了半壺,酒氣混著燒鍋糊味兒,衝得他自己都皺眉。老碼頭腥臭的魚市角落,買了半條黑黢黢、硬邦邦的鹹鮁魚乾。
這才深一腳淺一腳,踩著濕滑粘膩的泥路,再次摸到礁鬼灘邊那間破得快要散架的窩棚。
老周頭佝僂在窩棚口那塊光溜礁石上,獨手捏著半條鹹魚乾,用僅剩的幾顆黃板牙,咯吱咯吱地撕扯著魚乾上堅韌的肉絲,像在嚼仇人的骨頭。
渾濁的老眼瞥見陳渡和他手裡的酒壺、魚乾,眼皮都沒抬一下。
“周大爺,”陳渡把酒壺和魚乾放在礁石上,聲音乾澀,“三爺……三爺說,您當年剁海鬼藤的那把斧頭,刃口還利著。”
老周頭磨牙的動作頓住了。他慢慢抬起頭,渾濁的眼珠子在陳渡臉上刮了刮,又落在那半壺土燒上。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發出“咕嚕”一聲悶響。
“利不利……有屁用。”老周頭的聲音沙啞得像破鑼,“剁得斷鬼藤,剁得斷命數?”
陳渡心一橫,把懷裡用油布裹著的黑檀木匣子露出來一角:“它……它指的路。不去……我睡不著。閉眼就是水,水裡全是手。”
老周頭獨眼死死盯著那匣子,臉上的溝壑更深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陳渡以為他要抄起魚乾砸過來。
最後,老頭子一把抓過酒壺,拔掉塞子,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土燒燒得他齜牙咧嘴,老臉皺成一團。
“呸!”他吐出一口帶著濃重酒氣的唾沫,獨眼裡翻湧著複雜的情緒——恐懼、痛楚,還有一絲被酒精點燃的、深埋已久的戾氣。“操他海龍王的!老子這條爛命……早該喂了魚!走!”
天擦黑,濃霧更沉了,像浸透了屍水的裹屍布,濕冷粘稠,糊在臉上,吸一口氣都帶著股鐵鏽混著爛海草的腥鹹味兒。海浪在不遠處的礁鬼灘上咆哮,聲音悶得像地底巨獸在打鼾。
一艘小舢板,像片枯樹葉,被老周頭用獨臂撐著竹篙,悄無聲息地滑離了岸邊朽爛的棧橋,一頭紮進了濃得化不開的霧障裡。
船身老舊,木板縫隙裡滲著水,船底積著一層薄薄的、帶著腥臭的泥漿。
陳渡縮在船頭,懷裡緊緊抱著油布裹著的渡亡簿匣子,寒氣隔著布直往心口鑽。
老周頭佝僂著背,站在船尾,僅剩的右手穩穩地撐著長篙。篙尖探入漆黑粘稠的海水,發出“噗……噗……”的悶響,像戳進了爛泥潭。
越往裡劃,霧越濃,寒氣越重。那冷不是尋常的冷,像是無數根浸了冰水的針,順著毛孔往骨頭縫裡紮。
四周一片死寂,隻有船篙入水和海浪拍打遠處礁石的悶響,聲音被濃霧吸走了大半,顯得空洞而遙遠。連海鳥的叫聲都絕跡了,仿佛這片水域是活物的禁區。
“到了。”老周頭壓著嗓子,聲音在濃霧裡顯得飄忽。他停下竹篙,小舢板在粘稠的水麵上微微晃蕩。
這裡的水色明顯更深,近乎墨黑,粘稠得像是攪不開的油。水麵漂浮著一層薄薄的、泛著油光的泡沫,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鐵鏽、海藻腐爛和某種……淡淡屍臭的怪味。
老周頭從船艙角落裡摸出個黑乎乎的小瓦罐,揭開蓋子,一股子刺鼻的、帶著強烈魚腥和硫磺味的膠狀物露了出來。
他用手指挖了一大坨,不由分說地抹在自己眼皮上,又示意陳渡:“抹上!魚膘膠混了雄雞冠血和鍋底灰,能破障,勉強頂一陣子!”
陳渡忍著那嗆人的怪味,依言把粘稠冰涼的膠狀物糊在眼皮上。
膠體滲入皮膚,帶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感,眼前瞬間模糊一片。他用力眨了眨眼,好半天才適應過來。
老周頭又拿出一個樣式古怪的燈籠。燈籠骨架是彎曲的魚骨,蒙皮是一種極薄、半透明的魚鰾膜。
他從另一個小瓶裡倒出幾滴粘稠的、泛著幽綠色澤的油脂,滴在燈盞裡特製的棉芯上。
嗤啦——
一根火柴劃亮,點燃燈芯。
燈籠沒有立刻亮起,燈芯上的幽綠油脂先是像活物般蠕動了幾下,隨即才“噗”地一聲,燃起一簇豆大的、慘綠色的火苗!
那光暈極其微弱,幽幽地擴散開來,非但沒有驅散黑暗,反而將周圍映照得更加詭異陰森!慘綠的光穿透濃霧,隻能照亮船身周圍丈許方圓。
光線所及之處,海水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墨綠發黑的色澤,水麵上漂浮的油光泡沫在綠光下泛著妖異的彩暈。
“鮫油燈,”老周頭的聲音低沉,“省著點看,燒不了半個時辰。”
陳渡趴在船幫,強忍著魚膘膠帶來的刺痛和暈眩感,借著那慘綠幽光,努力朝粘稠如墨的海水深處望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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