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郎喉嚨裡咯噔一聲,想喊,卻像被一把冰碴子堵住了嗓子眼。
那青灰色、關節粗大的手腕從猩紅的戲袍袖口伸出,帶著一股死水裡泡爛了蘆葦根的氣味,五指岔開,指尖在暗夜裡泛著毫無生氣的膩光。
他想再看清些,是死人還是活鬼?可頭頂那道慘白電光轉瞬即逝,四周被更深沉黏稠的黑暗吞沒。隻有那截手腕還隱隱糊糊晃蕩在視網膜上,腥氣直衝鼻腔。
不能再待在這院子裡!
祠堂裡傳來的撕咬聲和窗根下毒蛇般的銅鈴聲都往這邊湧。
陳三郎腳下一蹬泥水,幾乎連滾帶爬地退回到阿娘廂房的破門板後麵,哐當一聲用後背死死頂上那潮濕腐朽的木板,仿佛要頂住外麵追來的整片陰曹地府。
心跳撞得肋骨生疼,手背上三道抓痕被剛才濺上的雨水一浸,那皮下的靛青符紋像是活了過來,隱隱地發脹發燙。
驚魂未定,阿娘床上卻沒了聲息。
他喘著粗氣扭過頭,借著一絲從破窗紙漏進來的灰光,隻見床上的老婦人又癱軟了下去,像一袋抽光了氣的癟穀殼,隻有偶爾喉嚨裡擠出一絲幾乎聽不見的“嘶…嘶”抽氣聲。
那隻剛剛還死抓陶碗的手,無力地耷拉在床沿,粘著酒漬的半片鳳仙花指甲還掛在缺口上。
外麵那聲不似人嚎的“儺神收人——”餘音似乎被潑天的雨聲攪碎了,漸漸弱了下去。可緊接著,一種新的、壓抑的鼓點響了起來。
咚…咚…
不是廟會歡快的鼓樂,這聲音沉得像石碾子在人心口上慢悠悠地滾,悶得叫人喘不過氣。陳三郎豎著耳朵聽,鼓點慢吞吞地敲了七下。
夜交三更了。正是百鬼遊蕩,陰差點卯的時辰。
祠堂那邊,先前那種硬物瘋狂碰撞摩擦的可怕聲響也停了,隻剩下這種催命的悶鼓聲,一聲慢過一聲,重重敲在寨子裡每一個角落,壓得雨聲都透不過氣來。
那戲袍袖子裡伸出的鬼手?還是彆的什麼東西?它們似乎消停了,可整個寨子卻像被浸進了熬稠了的黑米湯裡,憋悶得能憋死人。
陳三郎不敢再開屋門,隻得把臉擠到破窗紙的窟窿眼邊,眯縫著眼,死死盯住祠堂正殿的方向。
幾盞掛在大殿廊下的燈在那頭微微晃動,燈色不是尋常的暖黃,而是一種幽冷的、帶著點藍汪汪底子的灰白光,映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像落了一攤攤死魚的眼白。
那是人魚膏油熬的長明燈,據說千年不滅,最是照鬼,照得活人也褪一層色。
鼓聲又敲了七下,拖長的尾音在雨幕裡顫顫巍巍地沉下去,最終消散在黑暗中。祠堂死寂了那麼一眨眼的功夫。
“嗤啦——”
像幾百張浸透水的黃裱紙被同時撕裂!
不是一聲,是十二聲細微的、卻無比清晰的紙裂聲同時響起!
祠堂正殿懸掛的那十二盞人魚膏燈,火苗猛地一脹,隨即像被無數隻看不見的手同時攥緊了燈芯,“噗”的一聲,十二盞燈齊齊熄滅!
整個歸儺寨的光,仿佛被這一下徹底掐滅了。
眼前驟黑,瞬間什麼都看不見,連廊下雨線都隱沒了,隻有濃墨一般的黑暗沉沉壓下。
一股混合著紙灰、陳年黴味、還有一種濃烈到刺鼻的、類似焚燒死魚內臟的焦腥氣,被驟然灌入的風裹挾著,呼地撲進窗戶窟窿,熏得陳三郎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就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濃墨黑暗中,祠堂大殿高高的神台位置,一點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的猩紅光亮,極其突兀地亮了起來。
它懸在半空,微微搖曳,像一滴粘稠的血珠子掛在夜幕裡。
一陣木頭摩擦地麵的拖遝聲響起,沉重又滯澀。
那點搖搖欲墜的血紅光點挪動起來,極其緩慢地踏上了神台中央的位置。
接著,兩盞微弱的、鬼火似的引魂燈,從神台兩側幽幽升起,藍綠色的光焰毫無熱度,勉強映照出一片小小的區域。
一張三尺多長、垂落至肚臍的猩紅布條舌頭,赫然占據了整個視線!
舌頭根部,一張僵硬慘白的麵具在鬼火映照下泛著瘮人的光。
高高的尖頂帽垂下慘白紙條,麵具上隻有眼洞黑黢黢的兩個窟窿。
但最駭人的是那根下垂的紅布舌頭——就在那軟塌塌的猩紅舌苔表麵,竟密密麻麻刻著無數個米粒大小的、歪歪扭扭的黑色字跡!像是無數螞蟻爬行組成的隊列,全是生辰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