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剝落的舊門軸,門軸發出“吱呀——”一聲悠長嘶啞的呻吟,像一聲疲憊的歎息。一股無比熟悉的、帶著濃鬱肉香的暖流瞬間湧了出來,裹挾著燉煮山藥和玉米的清甜氣息,霸道地衝散了門外帶進來的秋夜涼意。這氣息,本該是漂泊歸舟的錨點,是卸下所有疲憊的港灣。此刻,卻像無數根細密的針,溫柔又殘忍地紮進我緊繃的神經。
“回來啦?”蘇晚的聲音從狹小的廚房裡飄出來,帶著鍋鏟碰撞的輕快背景音。
“嗯。”我的喉嚨像是被那暖香堵住,隻能擠出一個悶悶的音節。我低著頭,飛快地彎腰換鞋,動作僵硬得像個牽線木偶。鞋櫃旁窄窄的穿衣鏡裡,不可避免地映出我倉惶的側影。我迅速彆開臉,目光死死盯著自己腳上那雙磨損的舊皮鞋,仿佛那沾了點灰的鞋尖藏著宇宙的真理。心在胸腔裡擂鼓,每一下都重重砸在肋骨上。沈薇那兩片柔軟滾燙的唇,那聲清晰無比的“林老師,我喜歡你”,還有那個該死的、帶著粉色雲朵頭像的微信好友申請……此刻都在暖融融的排骨湯香氣裡,發酵成令人窒息的恐慌。
“今天怎麼這麼晚?餓壞了吧?”蘇晚的身影出現在廚房門口。她係著那條印有小碎花的舊圍裙,手裡還拿著鍋鏟,臉頰被灶火烘得微紅,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她臉上帶著那種我無比熟悉的、帶著點嗔怪的溫柔笑意,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我臉上。
來了!
我幾乎是本能地、猛地偏過頭,假裝去掛外套,動作幅度大得有些誇張。外套的袖子蹭過臉頰,正好遮住嘴唇的位置。背上瞬間沁出一層冷汗,黏膩地貼著襯衫布料。
“哦,高三嘛,有個學生問題多,拖了會兒堂。”聲音乾澀,帶著刻意控製的平穩,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裡硬生生摳出來的石頭。我能感覺到自己半邊臉頰暴露在她的視線下,火辣辣的燙。
“快洗洗手,馬上就好。”蘇晚似乎並未察覺異樣,轉身回到灶台前,小心地攪動著鍋裡咕嘟咕嘟冒泡的奶白色湯汁。水汽氤氳上來,模糊了她的背影。
我幾乎是逃進了狹小的衛生間。反手鎖上門,哢噠一聲輕響,才覺得稍稍有了點喘息的空間。冰涼的瓷磚牆壁貼著我汗濕的額頭,帶來一絲短暫的清明。我抬起頭,鏡子裡的人臉色蒼白,眼神渙散,嘴唇——那處災難的核心,在衛生間慘白的燈光下無所遁形。紅腫似乎消褪了些,但被反複擦洗過的地方皮膚發皺,邊緣甚至有些細微的破皮,像兩片被粗暴蹂躪過的花瓣。顏色是異樣的深紅,在周圍蒼白的臉色襯托下,刺眼得如同一個巨大的、恥辱的驚歎號。
冷水撲在臉上,激得我渾身一顫。我盯著鏡子裡那兩片礙眼的嘴唇,巨大的恐懼和羞恥幾乎要將我吞噬。怎麼辦?她剛才沒看清?還是看見了,隻是暫時沒問?飯桌上呢?燈光下呢?我該怎麼解釋?難道要編一個離奇的“撞門框”或者“啃粉筆”的故事?每一句謊言都需要更多的謊言去圓,而蘇晚清澈的目光,是我最無法承受的審判。
“阿默?還沒好嗎?湯要涼了。”蘇晚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帶著一絲催促的暖意。
“來了!”我慌忙應道,聲音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尖利。我深吸一口氣,用毛巾狠狠擦乾臉,對著鏡子,努力扯了扯嘴角,試圖擠出一個“正常”的笑容。鏡中的表情僵硬扭曲,比哭還難看。
狹小的折疊桌已經支開。兩碗熱氣騰騰、奶白濃鬱的排骨湯擺在桌麵,散發著勾人魂魄的香氣。幾片翠綠的小蔥點綴在湯麵上。蘇晚坐在我對麵,手裡拿著筷子,正吹著湯碗裡升騰的熱氣。暖黃的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籠罩著這方寸之地,本該是溫馨的剪影。
我拉開椅子坐下,動作小心翼翼。刻意低著頭,目光專注地落在自己麵前的湯碗裡,仿佛那幾塊燉得酥爛的排骨和漂浮的玉米山藥,是世上最值得研究的課題。我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湯,吹了吹,湊近嘴邊。滾燙的蒸汽猛地撲在唇上,那點細微的破皮處瞬間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我手一抖,勺子差點掉進碗裡,滾燙的湯汁濺出幾滴在手背上。
“嘶——”我倒抽一口涼氣,猛地縮回手。
“怎麼了?燙著了?”蘇晚立刻抬起頭,關切地看過來。
“沒…沒事,”我忍著手上和唇上的刺痛,強裝鎮定,“有點燙。”我重新低下頭,嘴唇抿得死緊,不敢再輕易嘗試,隻用勺子無意識地攪動著碗裡的湯。
“慢點喝嘛。”蘇晚的語氣帶著點無奈的笑意,她放下自己的勺子,身體微微前傾,目光似乎更加集中地落在我臉上,“阿默,你今天……臉色真的不太好。嘴唇怎麼這麼紅?還有點腫?”她的聲音很輕,帶著純粹的關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是不是上火了?還是……學校裡又有什麼煩心事?”
來了!終於還是來了!
心臟猛地一沉,像墜入冰窟。攪動湯勺的動作瞬間僵住。腦袋裡嗡的一聲,一片空白。無數個借口在唇齒間瘋狂衝撞:粉筆灰過敏?吃了不乾淨的外賣?被學生撞到?……每一個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漏洞百出。在她那雙清澈的、帶著探尋的眼睛注視下,任何謊言都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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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沒什麼,”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帶著明顯的顫抖。我甚至不敢抬頭看她,目光死死釘在湯碗裡旋轉的漩渦中心,“可能是……粉筆灰吸多了,過敏吧。嗓子也有點不舒服。”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幾個字幾乎含糊在喉嚨裡。臉頰滾燙,耳根燒得厲害,連帶著額角也滲出細密的冷汗。我像個拙劣的演員,正在上演一出破綻百出的獨角戲,唯一的觀眾卻是我最不想欺騙的人。
沉默。短暫的沉默像粘稠的膠水,凝固在暖黃的燈光和排骨湯的香氣裡。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哦……”蘇晚輕輕地應了一聲,語氣裡聽不出太多波瀾。她沒有再追問,隻是拿起湯勺,默默地喝了一口湯。但我能感覺到,她那帶著溫度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我的臉上,在那兩片紅腫的嘴唇上,帶著一種無聲的、沉重的探尋。
這沉默比直接的質問更讓人煎熬。我如坐針氈,每一口湯都味同嚼蠟,灼熱的湯汁滑過喉嚨,卻壓不住胃裡翻騰的冰冷和恐慌。謊言像一層薄冰覆蓋在河麵上,而冰麵之下,是隨時可能吞噬一切的、名為真相的刺骨寒流。
飯畢,碗碟收進狹小的水槽。蘇晚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暫時填補了沉默的空白。我僵坐在桌旁,手腳冰涼,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默,”蘇晚的聲音從水槽邊傳來,伴隨著碗碟碰撞的清脆聲響。她沒回頭,但聲音清晰地傳入我耳中,“我上次買的那管蘆薈膠,好像對過敏有點用,挺清涼的。就在床頭櫃抽屜裡,你自己去抹點吧?”
蘆薈膠。
床頭櫃抽屜。
像一道特赦令,又像一個溫柔的刑具。她選擇相信了我那拙劣的“過敏”借口,甚至給出了解決方案。這份不動聲色的溫柔,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著我的心。
我幾乎是跌撞著走進臥室。熟悉的、帶著我們兩人氣息的空間,此刻卻像一座囚籠。我拉開床頭櫃抽屜,裡麵堆著些零碎雜物。那管淡綠色的蘆薈膠靜靜躺在最上麵。我拿起它,冰涼的塑料管身硌著掌心。
走到靠牆那麵長條穿衣鏡前,我停下腳步。鏡子裡的人影模糊,被窗外透進來的、城市邊緣稀疏的燈火勾勒出一個疲憊的輪廓。我擰開蘆薈膠的蓋子,擠出一點半透明的、帶著清涼氣息的膠體,顫抖著手指,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塗抹在那兩片紅腫、帶著細微破皮的嘴唇上。
冰涼的觸感瞬間蔓延開來,帶著一點微弱的刺痛感,暫時壓下了那點灼熱和麻癢。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指尖沾著淡綠的膠體,輕輕觸碰著那處被強吻留下的、恥辱的烙印。一種巨大的荒謬感和深不見底的悲哀,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嗡——”
一聲沉悶的震動,毫無征兆地從我扔在床上的外套口袋裡傳來!
聲音不大,但在臥室這相對安靜的空間裡,卻如同驚雷炸響!
我塗抹蘆薈膠的手指猛地僵在半空,心臟驟然停跳!鏡子裡,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瞳孔裡倒映著窗外那點慘淡的燈火,瞬間被恐懼吞噬。
蘇晚的聲音,帶著一絲水汽的濕潤,從客廳傳來,清晰地穿過臥室敞開的門:
“阿默,你手機……是不是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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