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穀場東頭的新茶筐還沁著露,麻三的皮卡車已碾著晨霧闖進村口。車鬥裡摞著印外文的鐵皮罐,罐身“科技茶苗”的字樣在曦光裡泛冷光。阿梨將最後一捧銀針茶攤進竹匾,瞥見道夫肩頭新裂的蓑衣口子——昨夜他替瞎子婆婆補屋頂,毛竹茬劃開的破痕裡露出靛青土布襯裡,正是用她娘親嫁衣料子補的第三層。
“市價又跌嘍!”麻三的鋁秤杆敲響車鬥,“省城流行喝碎茶包啦!”道夫沉默著將烘柿餅油紙塞進阿梨掌心,少年虎口結的痂蹭過她指尖,硬繭下浮著開發者合同灼燒的焦痕。油紙裡裹著片帶齒的嫩葉——去年被丈量隊踩爛的紫雲英叢裡,竟混生出一株野生茶苗。
茶青市集的石板路汪著夜雨積水。麻三帶來的鐵皮罐堆成矮牆,罐口飄出的化學香精味裹住茶筐。阿梨掀開遮茶筐的靛布,晨露浸潤的銀針茶突然褪了翠色,葉緣蜷出褐邊。“黴霜病!”茶販堆裡爆出哄笑,“山旮旯的土種扛不住新菌喲!”
道夫爺爺的煙袋鍋忽磕上青石。老人蹲身抓把潮土撒向茶筐,土裡混著毒泉眼撈起的靛泥。萎靡的茶葉觸土即挺,葉脈浮出金絲紋,驚得麻三鏡片後的眼皮直跳。老人喉頭滾著寒潭水汽:“龍脈茶隻服祖宗土。”
二
教室後牆的黴斑已爬上房梁。校長新刷的紅漆“危”字叫雨水衝下半道血痕似的流跡。前排男生踩著水窪傳看手機視頻——省城茶博會上,機械臂正分裝流水線的茶粉膠囊。道夫突然推開水漬斑斑的窗,山風卷著曬場新炒茶的苦香撲進來,把電子屏的藍光衝淡了半分。
“休學吧。”麻臉嬸子堵在教室門口扯道夫衣袖,“麻三缺個押車夥計,月錢頂你采半年茶!”少年肩胛骨在補丁褂子下動了動,鎖骨舊疤的位置突鼓起硬結。阿梨腕間的茶果殼串簌簌輕響,菌絲在課桌縫裡繡出景象:開發者遺留的鑽井架上,麻三正往下傾倒化學藥粉。
放課鈴扯得人心慌。道夫劈開攔路的枯竹,褲腳沾滿黃泥。阿梨追到黑龍潭口才攔下他:“後山崖……”話音被柴油機轟鳴掐斷。丈量隊遺留的勘探車竟在毒泉眼旁轟鳴,履帶碾過之處,剛抽芽的野生茶苗碎成綠漿。
“開礦許可證批了!”麻三從車窗探出油亮的腦門,“這山裡的礬石夠煉十年淨水劑!”道夫藥鋤柄深插進履帶縫,火星迸濺中,少年脊梁繃如滿弓。阿梨突然扯開頸間茶青絲帶,帶尾忍冬結拂過藥鋤木柄——去年纏在鋤柄的菌絲驟然複活,銀絲順著履帶紋路瘋長,瞬間裹住發動機氣缸。
三
曬穀場西頭連夜壘起新灶。瞎子婆婆摸黑煨著毒泉眼撈起的靛泥,陶罐裡咕嘟著光緒年苗醫手劄上“礬毒解方”的殘頁。道夫劈開最後半截鑽井架當柴,鋼梁爆出的火星燙穿他草鞋,腳背燎泡滲出的血珠墜入陶罐,罐中突浮開發者祖父的臉:光緒年間的茶商往山澗倒明礬,溪魚翻白的景象在濁液裡沉浮。
“尋礬精去!”道夫爺爺的煙袋指向後山裂穀。老人瘸腿邁過界碑時,褲管滴落的毒泉淤泥在石麵蝕出小坑。阿梨將烘柿餅掰碎塞進道夫背簍,簍底墊著娘親銀鐲拚成的忍冬紋——碎玉遇著裂穀寒風,紋路裡遊出絲縷白氣。
礦洞深處的岩壁凝著冰霜。道夫藥鋤鑿向礬精礦脈的刹那,岩縫裡突刺出開發者祖父遺留的鑽頭——鏽鐵裹著陳年礬渣紮進少年小腿。阿梨腕間茶果核齊顫,十六道菌絲纏住鑽頭猛拽,岩壁轟然剝落整片礬晶,晶體內竟封著條碧鱗蛇屍!蛇身纏著麻三家傳的砝碼鏈,鏈環刻著“光緒廿年監製”。
四
茶青市集的石板路凝了層薄冰。麻三帶來的檢測儀嗡嗡作響,屏幕跳動的紅字刺得人眼疼:“礬含量超標37倍!”茶販們的竹匾咣當落地,曬場的銀針茶被山風卷得四散。
“龍脈茶毒死人嘍!”油頭茶商踩著碎茶叫囂。道夫突然扒開褲腿,傷口潰爛處糊著靛泥和礬晶粉。少年抓把碎茶按進傷處,紫黑膿血湧出時竟帶出碧鱗蛇鱗!菌絲自蛇鱗鑽出,在空中拚出景象:麻三祖父夜半往山溪傾瀉明礬,溪水流經的茶田正泛出枯黃。
阿梨解下紅綢裹的錫鐵匣。匣內開發者遺留的礦脈圖突遇寒風,圖紙自燃成灰,灰燼裡卻顯影省城化驗單——麻三“科技茶苗”的礬含量竟是山茶的百倍!人群驟然死寂,唯聞道夫爺爺煙袋鍋磕石的清響:“債主血脈儘了,該清山水債了。”
五
驚蟄雷劈裂礦洞那夜,道夫背著滿簍礬精石跪進毒泉眼。寒潭水漫過傷口時,潰爛皮肉裡鑽出翡翠菌須,須尖裹著碧鱗蛇屍消融在漩流中。阿梨將麻三家砝碼鏈沉入潭心,鏈環遇水顯影“斷子絕孫”的苗咒。
曬穀場東頭的老灶重燃烈火。道夫砸碎礬精石填進灶膛,礦石爆裂的藍火裹住鐵皮茶罐。化學香精味化作青煙時,罐身熔出“光緒毒茶”的蝕痕。瞎子婆婆的盲杖攪動灶灰,灰燼裡浮出整卷《淨山謠》工尺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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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茬春雨撲滅餘燼時,道夫爺爺正把新炒茶撒向裂穀。茶渣落處,枯黃的岩縫鑽出嫩芽,葉形竟如碧鱗蛇蛻。阿梨腕間茶果殼串忽射銀絲,絲網淩空兜住帶雨的雲,雲中墜落的甘霖在曬場青石板上積成淺窪——水麵浮著麻三倉皇變賣茶罐的倒影。
道夫染血的草鞋踏進水窪。少年脊梁挺如新竹,補丁褂子下浮出《淨山謠》的音符紋路。阿梨辮梢的茶青絲帶被風扯落,帶尾忍冬結墜入淺水,漾開的漣漪裡浮起省城晚報標題:“百年毒茶案告破,古茶山獲新生”。
暮色漫過曬穀場西頭時,道夫將烘柿餅油紙墊在阿梨竹凳上。少女數著他蓑衣新添的補丁,忽見破口處鑽出細白茶蟲——蟲身沾著毒泉眼的靛泥,正將黴變的茶梗噬咬成金絲紋路。菌絲自蟲腹垂落,在潮土地麵繡出明日茶市的喧嚷景象:竹匾裡的銀針茶映著晨光,葉脈金絲紋遊動如活泉。
曬穀場的晨霧還纏著茶筐,道夫肩頭新裂的蓑衣口子已叫阿梨用茶青絲帶補上第三道。絲帶尾梢掃過少年肩胛骨時,靛布破口處忽鑽出細白茶蟲——蟲身沾著毒泉眼的泥,正將黴爛的茶梗噬成金絲紋路。道夫喉結動了動,油紙包著的烘柿餅遞到半空,卻被黑龍潭方向傳來的悶響驚落在地。
潭心漩著烏黑水泡。昨夜沉入水底的麻三家砝碼鏈竟浮出水麵,鏈環縫裡滋生的翡翠菌須纏住死魚,魚鰓翕張間吐出開發者祖父的臉。道夫藥鋤劈向鐵鏈的刹那,水麵忽現阿梨娘親墜崖的景象——女人腕間銀鐲撞上岩壁那瞬,鐲心忍冬紋裡迸出星點火光,火光中竟裹著半張乾隆年的地氣圖!
“礬毒入髓了……”瞎子婆婆的盲杖點著潭邊新萎的茶苗。苗根處凝著冰晶似的白霜,霜紋裡遊動著省城化工廠的商標。道夫抓把毒泉淤泥糊向茶根,靛泥觸霜即沸,騰起的白汽裡浮出整卷《淨山謠》工尺譜的缺頁。
教室危牆又塌了半堵。校長拎著紅漆桶的手直抖,“危”字下半截叫落磚砸成血窪。麻臉嬸子堵在瓦礫堆前哭嚎:“礦上招工考試就今兒一天!”道夫彎腰拾課本時,鎖骨舊疤擦過鋼筋斷口,疤下突鼓的硬結竟震出金鐵聲。
“彆去。”阿梨辮梢的茶果殼串簌簌急顫。菌絲自核縫鑽出,在積水的課本封皮繡出景象:化工廠廢水池的鐵閘印著蛇形紋,紋路與開發者祖父棺中金鏈一模一樣。道夫忽將烘柿餅塞進她掌心,油紙裡裹著後山裂穀的礬晶石——石頭中心封著碧鱗蛇眼,正隨少年心跳脹縮。
裂穀風嗆得人喉頭發腥。道夫爺爺瘸腿跪在礦洞口,老人煙袋鍋敲擊岩壁的悶響裡,封存碧鱗蛇屍的礬晶體應聲龜裂。蛇屍尾尖金環突射寒光,光柱刺透岩層,照見山腹深處盤踞的巨蛇骸骨——蛇骨七寸處釘著苗寨巫祝的血藤杖,杖身纏滿光緒年的砝碼鏈!
茶青市集飄起酸雨。麻三遺留的鐵皮茶罐在雨中嗤嗤冒煙,罐身“科技茶苗”字樣蝕成“斷子絕孫”的苗咒。油頭茶商的新儀器嗡嗡亂響,屏幕跳動的礬含量數字驚飛了簷下家雀。
“龍脈茶絕種嘍!”茶販的哄笑被雷聲劈碎。道夫突然扒開衣襟,心口處《淨山謠》工尺譜的音符紋路突凸如活蛇遊走。少年抓把酸雨浸透的碎茶按上胸膛,茶葉觸膚即燃,青焰裡顯影麻三祖父跪接明礬包的場景——砒霜袋下竟壓著開發者家族的礦脈圖!
阿梨腕間銀鐲碎玉齊鳴。十六道冷光射向道夫燃燒的胸膛,火焰驟凝成冰,冰層裡封著整坡枯茶的根脈圖。根須末端皆係在黑龍潭底,潭水深處鎮水獸鐵像的獨眼正淌出靛藍淤泥。瞎子婆婆的盲杖猛擊地麵:“該醒山魂了!”
曬穀場西頭連夜挖出祖墳。道夫劈開曾祖父的朽棺時,棺內無骸骨,隻有滿坑碧鱗蛇蛻。阿梨將銀鐲拚成的忍冬紋貼向棺底,碎玉突射青光,光中浮出開發者祖父毒殺苗醫的景象:混著砒霜的藥湯潑進毒泉眼,水麵凝出“永絕巫脈”的血冰。
“阿梨是最後的巫脈!”道夫爺爺的煙袋鍋重磕棺板。老人撕開褲管,瘸腿處盤踞的蛇形疤突綻裂口,靛藍淤泥裹著翡翠菌須噴湧而出。菌須遇風即長,瞬間纏住曬場所有萎茶,枯葉脈絡裡遊動的礬毒竟被吸噬一空!
承山骨碑無風自鳴。碑麵“山骨即人骨”的朱砂批注突化血水流淌,血痕彙向阿梨凍紅的足尖。少女腕間茶果核齊爆,十六枚核仁射入碑身裂罅,碑體轟然中開,乾隆年巫祝的血藤杖破石而出——杖頭忍冬紋裡卡著半粒茶種,正是道夫爺爺咳出的那枚!
驚蟄第二雷劈裂毒泉眼時,道夫負著血藤杖跪進寒潭。杖身觸水的刹那,開發者祖父封存山腹的巨蛇骸骨應聲坍塌,蛇骨七寸處的砝碼鏈熔成鐵水。阿梨懷中的茶種突生菌絲,絲網裹住少年流靛血的脊梁,將《養山令》工尺譜烙進他椎骨。
曬穀場東頭的老灶騰起青焰。道夫爺爺將滿簍碧鱗蛇蛻投入灶膛,火中爆出光緒年苗醫的嘶喊:“以巫脈續地脈!”阿梨咬破指尖將血滴向焰心,火光驟凝成她娘親的虛影——女人墜崖前甩出的銀鐲突然漲大,鐲圈套住整座茶山,鐲內壁浮出“地新娘”的苗文。
暮色漫過承山骨碑時,道夫染血的掌心貼上阿梨後背。少女脊椎突浮工尺譜紋路,與少年背上的音律嚴絲合縫。菌絲自兩人相觸的肌膚鑽出,在漸暗的天光裡繡出奇景:枯死的茶苗重抽新芽,芽尖托著化工廠的毒煙囪轟然倒塌,煙塵落處綻出百裡忍冬花。
茶蛾振翅
頭茬忍冬花沾露的時辰,教室廢墟上飛來第一隻茶蛾。翅翼金紋拚出“複課”的苗字,蟲腹沾的毒泉淤泥正蝕穿開發商遺留的地契。道夫將烘柿餅掰碎分給逃學娃,甜漿滴落處,磚縫鑽出的茶苗頂起了半截房梁。
阿梨辮梢的新茶果串突然墜地。果核滾進瓦礫堆,裂口鑽出的銀絲淩空繡出景象:道夫父親拎著礦燈站在省城法院前,狀紙上的蛇形印鑒正被茶蛾噬咬。菌絲自繡景蔓延,纏住曬穀場所有茶筐——筐裡銀針茶無風自舞,葉脈金絲紋彙成道光瀑,直衝陰霾密布的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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