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胸口一陣劇烈起伏,出口的卻不是嚴懲隨侍眾人的命令,而是喝了句誰都聽不懂的話。
君王出行,即便是在皇城內,凡是有可能涉足之地,事先必有布置,排除一切隱患,包括危及不到性命的隱患,做到絕對的萬無一失。正是在這種所謂萬無一失的情況下,雪塊掉落差點砸頭、濺濕鞋麵,睡夢中險些被幾名宮娥要了命。圍繞佛門大會順水推舟做的局,也是在以為的妥當和充分中,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正如高忠猜測出來的“換”字,朱厚熜確實對佛會之局存了此心,他既不奢求收獲一場大勝,也不企盼付出的代價同敵軍相當或更小,就是想用大代價換大代價,隻要韃靼付出的代價足夠他們傷筋動骨,即便是以十換一都是劃算的。
當怪雪和血毒人爆發後,這個想法就破滅了一大半。縱是朱厚熜也不能完全擺脫當局者迷的窘境,明明事先就考慮到的要點,事到臨頭反給忽略了,以至於陷入了難以抉擇的境地。選擇更進一步,深庭宮變和佛會之局的教訓還沒過去,不敢再言萬無一失;選擇默默吃下啞巴虧,不讓事態發展到徹底無法挽回的地步,又實在是不甘心。然後雪塊事件發生了,激出了他的血性,也讓他從迷局中掙脫了出來。
朱厚熜沉聲道:“陳洪!”
陳洪耳朵一抖,心頭一跳,身體一顫,本能應道:“奴、奴才在!”心間一片拔涼,暗道:“乖乖,狗皇帝要拿我開刀?”自宮變後,在原職上他又兼任了乾清宮管事,住所從宮城移到了西苑,具體庶務還是一樣的,“也是,拿我這個管事開刀再合適不過了。”正當他想要思考退路時,卻聽朱厚熜道:“速傳阿炳、來運、路迎、王杲……”本想多叫些人,正所謂一人計短、二人計長,轉念一想,人多固然能集思廣益、博采眾長,同樣更容易走漏消息,“速傳阿炳、來運、路迎三人來見朕。”注意力離開了修玄一事,難以抉擇之事有了決斷,朱厚熜整個人又恢複到喜怒無形的狀態。
“呃?”意外太大、轉換太急,陳洪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嗯?”朱厚熜眼神冰冷。
“遵旨!奴才這就去!”隻言片語間陳洪快速調整心態,一下從高度緊張中恢複到冷靜,一邊起身,一邊暗忖:“這是被一坨雪濺出靈光了?”
“等等。”
陳洪一隻膝蓋剛離地,又重新跪回原地,道:“陛下請吩咐!”
“給王杲帶句話,叫他全力配合好陸炳。”說話間,朱厚熜已坐上了軟轎。
“奴才遵旨!”
“給麥福帶句話……”朱厚熜口中的“麥福”為禦馬監掌印太監,協同路迎等人鎮守京城,相當於毛伯溫身邊的高忠。
陳洪額頭幾乎觸地,地上的寒氣直衝大腦,紋絲不動,靜等後話。
“學學高忠。”軟轎離地,往永壽宮方向而去。
“奴才遵旨!”陳洪暗暗長出一口氣,隨即又提起一口氣。對前麵幾句話一時沒能完全抓住重點,對最後一句話當即想到了三層意思:一、對麥福的不滿;二、對麥福所領差事的重視;三、如果隻是為了提醒麥福,沒必要扯上高忠。前兩層顯而易見,第三層值得深思。將出西苑時,陳洪想到了第四層:這話不光是說給麥福聽的,也是說給高忠聽的。高忠人雖不在宮裡,傳話筒卻不要太多。做為日夜陪伴在朱厚熜身邊的得力近侍,陳洪自然知道高忠同毛伯溫等人相處得宜。
剛到西苑外,陳洪便迎頭碰上了陸炳和張佐,倒讓他省了不少事,傳達了朱厚熜召見之意,簡單寒暄幾句,便趕去向路迎傳話。
臨時領了差事,陳洪卻不認為雪塊一事會就此揭過。果不其然,待他回到西苑時,對雪塊事件的牽涉人員的處罰亦已落實。
雖值用人之際,但朱厚熜還是進行了嚴懲,似有意釋放出某種信號。
所有當值者概無幸免,依著個人司職,領受了少則二十、多則一百的杖責,拍打聲和慘叫聲響徹半個西苑。結果是三成當場斃命,三成不治身亡,三成落下殘疾。這還不算完,部分人挨完了打,又被發落到清苦衙門做苦差,若無奇遇,基本上此生也就這樣了;另有少數不在當值之列的相關官吏,被扣上了馭下不嚴等罪名,或遭杖責罰俸,或受降職貶謫。處罰不可謂不重。
陳洪複了命,話不多說,自覺地領了六十大板。縱使他身體底子好,挨了這通打,接下來至少半個月的時光是要在床榻上度過了。
……
朱厚熜回到永壽宮,看著書案上重新堆積如山的公文,不由一陣頭大如鬥,暗暗歎了口氣。無需由他開口,隻兩個眼神過去,駕輕就熟的宮人們已然心領神會。四名信使宦官躬身近前,前後有序、口齒清晰、言簡意賅地向他揀選敘述重點要務;同時有六名分工明確的貼身近侍悉心周到地伺候他更衣換鞋,然後奉上極品香茗一杯,精致糕點三碟,紅色丹丸一枚。
飲茶、吃糕、服丹,有條不紊間一概服食完畢,四名信使宦官的口述亦暫訖。
丹丸入腹即化,藥力發散,朱厚熜隻覺遍體生暖,精神為之一振,嘴角不由露出了一抹滿意的幅度,再看如山公文,也不覺得如何頭疼了。從眾多手指般大小的竹筒中找出了一枚,經確認無誤後交到一名得力宦官手中,道:“交給毛伯溫,關鍵時刻或可出其不意,助他成事。”
“奴才遵旨!”
接著又從容地交派下幾件事情,得報:“啟稟陛下,陸指揮使和張督公到了,正在殿外候見。”
“傳。”
……
朱厚熜嘴角微揚,流出一絲淡淡笑意,道:“你們兩個倒是來得快。”
陸炳笑道:“陛下召見,臣和張督公豈敢怠慢?”
朱厚熜笑罵道:“油嘴滑舌。”
“嗬嗬嗬……”陸炳一臉討巧賣乖,“陛下,臣和張督公嗓子眼都快冒煙了,想跟您討杯茶吃吃。”
朱厚熜看似不悅,卻無惱意。近侍從他的細微表情中讀出意思,快而不亂地去衝泡香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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