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亂的否認和辯解,充斥整條天街。
陳洪肅穆沉聲道:“陛下說:‘奉旨行事,各司其職,皆乃為官者之本分,爾等既不願儘自己的本分,那便人手一刀,親身上前線去抗擊韃虜吧。’”
意外、氣憤、糾結、害怕,四種不同的表情,短時間內分彆依次呈現在官員們的臉上。
外敵入侵,何等大事,群臣集體求見君王,卻連著兩次草草打發了事,輕率到出人意料。
大事當前,群臣為公求見君王,卻連著兩次草草打發了事,儘管沒有幾個人是真的秉持了一顆公心,絕大多數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他們自己也清楚這一點,但嘴上是無論如何不會承認的,甚至連心裡都不會承認,自欺而堅定地認為自己就是一心為公的大忠臣,不該受到君王輕視對待。
眾怒難犯,朱厚熜卻沒少犯,此種說法在他身上是行不通的,至少在絕大多數朝臣心目中他已經形成了敢犯眾怒的堅固形象,同時廷杖數十乃至上百名官員的事情他不是沒乾過,而且還不止一次,基於此,同時讓數百名官員上前線便不僅僅是流於口頭的嚇唬人;細品陳洪所傳之話,並非像表麵上看到的那麼草率敷衍,內裡大有深意,想要反駁,猛然發現,竟不知該如何接話,抗旨、瀆職兩頂帽子在前,親身抗虜之命在後,前後呼應,分辯前者,則與後者相矛盾,分辯後者,則正好應了前者。
陳洪表麵平和,心下則冷笑連連,靜待許久,火候差不多了,方才指著一車鋼刀,緩緩開口道:“諸位大人,是你們自己排隊領呢,還是咱家挨個發呢?”
官員們再也繃不住了,嘩啦啦跪倒一大片,紛紛認錯請罪。
陳洪淡淡一笑,道:“陛下仁厚,明知諸位大人罪無可恕,卻仍願給諸位大人一個選擇的機會。”
部分官員心下暗罵:“仁厚個屁!”暗罵歸暗罵,並不妨礙他們作精神一振狀,一個個兩眼放光,亟盼下文。
“選擇一,領上鋼刀,抗擊韃虜;選擇二,各司其職,恪儘職守。”
大部分人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二個選項,小部分人是真想選擇第一個選項,隻是他們都清楚,選擇的用意不在字麵意思。
……
暴雪之後大晴,冬日配白雪,還有碧空和遠山,真乃人間勝景。
然而,勝景在前,風光無限,卻並不能令人心情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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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因為冰雪化成了水而飛濺四趟,這是雪晴天最煞風景的事情,此時的冰雪尚未有明顯融化的痕跡;而是因為永定河小平原上,明軍和血毒人正上演著一場聞所未聞的詭異惡戰。
所以真實的世界是這樣的,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裡,陽光耀眼,白雪刺眼,鮮血紮眼。
小平原上分布著眾多侵蝕殘丘,其中有一座名叫石景山,汛期時是永定河河防要地,此時則是明軍的臨時指揮所。
兵部尚書兼剿虜經略、京畿西路剿虜使毛伯溫頂著一串令絕大多數人羨慕不已的頭銜,像一根標槍似的在山頭上足足挺立了五個時辰,麵色鐵青,牙槽硬鼓,雙眸赤紅,眉間隱透焦慮與苦思,腦海中交替浮現出兩句話——慘絕人寰啊!他們的體能極限到底在哪啊?
站得越高,看得越遠,整座煉獄戰場儘收眼底、一覽無餘;看得越清,心口越痛,就像被刀絞一般疼痛,恍惚間毛伯溫仿佛聽到了自己心在滴血的聲音。
花甲之年的他,入仕三十餘載,親曆大小數十戰,見多了血肉橫飛、屍橫遍野的場麵,早已明白慈不掌兵的道理,不說心如鐵石,至少也是殺伐果決。然而這一次給他造成的衝擊完全不亞於第一次直麵戰場的時候,因為這一次所麵對的並非真正的敵人,在魔鬼的外表下,不僅僅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更是自己的手足同胞。
自相殘殺,從來都是人間慘劇。
明知是自相殘殺,卻還要不得不舉起屠刀,一句“人間慘劇”不足以道儘個中滋味。
人間慘劇已非常人所能承受,然則毛伯溫所要承受的遠不止這些。
長達五個時辰,橫跨黑夜白天,他寸步未曾離開山頭。整體戰略製定並分派後,具體的指揮與落實不需要他來執行,也不該由他來執行,以及應對瞬息萬變的戰局做小方向上的戰術調整,這是那些乾將們該乾的事情。他要做的是對整體戰略的把控,一旦戰局出現遠超預料的變化,需要他在第一時間內作出精準的判斷和調整。
所謂的整體,眼前的這片小平原僅僅隻是其中的一部分。
早在黎明時分,他便收到了居庸關正式告破的消息,不算意外,真正令他感到震驚的是同時傳來的另一個消息——與韃靼大軍內外夾擊居庸關的五萬血毒人,在破關後仍有超過半數的存餘,且被人收攏,休眠於居庸關。
這一招不可謂不高明,存餘下來的血毒人以居庸關為據點,同破關而入的韃靼主力大軍形成了呼應,進可為援軍,退能保後路。
毛伯溫等明廷方麵為數不多的骨乾們,都知道佛會最終會演變成一場天翻地覆的大亂,但不知道這場大亂具體會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呈現。傾儘所能設下的部署和準備,看似充分而全麵,卻被驚天怪雪和血毒人潮,狠狠打了個措手不及。所幸毛伯溫臨危不亂、調整及時、應對到位,暫時穩住了勢頭。否則此時的京師城牆上下,已是一片屍山血海,而針對佛會布下的重重重兵,很可能就亂成一鍋粥了,在本就戰力不強的基礎上再打上一個大大的折扣。
在這樣的情況下,韃靼一方又在居庸關明目張膽地擺下了一步狠招,對明廷一方可謂是雪上加霜,光是心理上便是一種巨大的震懾。
說來可笑,想來可悲,本是明廷用來抵擋韃靼的堂堂雄關,卻成了被抵擋方進退間的大好據點。
俯瞰戰場,經過多個時辰的拚殺,相對而言進退有據的明軍處在了引導地位,對毫無章法的血毒人形成了分割包圍。換做是通常意義上的兩軍對壘,戰局進行到了這一步,被分割包圍的一方應該選擇突圍了。但這不是一場通常意義上的兩軍對壘,不能以常理度之,結局隻能是不死不休、至死方休。
明軍的優勢也並非像表麵上看到的那麼明顯,明眼人稍加分辨,便能發現,不僅沒有優勢,還存在著深深的隱患。明軍與血毒人之間,就像堤壩與洪水,隻消一把小小的榔頭,在堤壩上輕輕一敲,堤壩瞬間土崩瓦解,滔天洪水磅礴而出,一瀉千裡。興許根本無需借助外力,洪水自行便能衝垮已經處在臨界點的堤壩。
毛伯溫暗暗發愁:“居庸關上的血毒人被人收攏後進入休眠,說明先前的猜測是對的,血毒人的戰力持續時間確實是有限的。可是都過了這麼長時間了,彆說體能衰竭,連衰退都沒有分毫。唉,他們的體能極限到底在哪?”他不知道血毒人的極限,但對自家軍隊的戰力卻是門清的,“但願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否則……”
困境麵前,免不了會蹦出不切實際的幻想,縱如毛伯溫這般人物,也不能免俗。他多希望那萬千血毒人忽然之間就都恢複正常了,又或者是統統體能衰竭倒地斃命。
困境麵前,生出不切實際的幻想不算什麼,重要的是能及時收住。
毛伯溫長長吐了口濁氣,穩了穩心神,問道:“子重,韃子那邊情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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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人,據前方斥候剛剛所報,韃子大軍距此已不足二十裡,一直保持著尋常急行軍陣型,不見調整,亦不見分兵。”沉穩的答話聲源於毛伯溫身側一位三十出頭的男子,中等個頭,五官周正,一身正氣,正是與江湖豪俠王環交好的曾銑,時任左僉都禦使兼京畿西路剿虜副使。
早在年初,毛伯溫就點名調用了兩位同齡同科同以兵事著稱的能臣,曾銑便是其中之一。
毛伯溫略作沉思,接著問道:“翟、周、翁三位可就位了?”
曾銑答道:“尚無消息傳來,不過按著時辰推算,應該是差不多了。”
毛伯溫眉頭微皺,再次陷入沉思。
“毛大人。”尖細刺耳的話聲中明顯帶著幾分怒氣,說話者是一位中年宦官,四十上下,個頭偏矮,乾淨白皙的圓臉上略帶怒意,炯炯有神的小眼中寒光微露。最為惹眼的是那一身做工精細、紋飾考究的公侯服,光是這一身行頭,充分表明其身份之不凡,在內廷宦官中定是位舉足輕重的人物。此人姓高名忠字廷顯,禦馬監監督太監,正兒八經的實權人物,也是本次用兵的監軍。他還有個外號,叫“挺閒公公”,不光是因為與其表字諧音,更是因為無論他做什麼事情,總是那麼的閒庭信步,可見其為人處事有著不俗的境界。恰恰是這樣一個人,此刻卻怒氣外露,與他一貫的示人形象截然不符。
毛伯溫應景地笑了笑,客氣問道:“公公有何見教?”
高忠冷笑道:“毛大人,你我共事多日,客氣話、場麵話就免了吧。”
“公公說的是。”毛伯溫很清楚高忠為何動氣,也能夠理解,隻歎對方不能夠理解自己,那便需要加強溝通,可是說服對方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卻又不得不這麼做,於公於私都應該把話聊透,外部壓力已夠他受得了,內部再有不諧,又是一次雪上加霜。
就在昨晚,明軍移師小平原之初,毛伯溫和高忠就回調五萬人馬拱衛京師一事產生了分歧。
“確保京師安全,當然是重中之重。”高忠雙手交疊於腹部,敦厚親善中透著精明乾練,僅憑這份氣度便把絕大多數太監甩開了一大截,“但韃子主力既已在居庸關現身,具體情形現在雖不清楚,破關怕是遲早的事情。所以西路才是主戰場,東路部署已無意義,隻消嚴守東路門戶,將東路軍一分為二,一部拱衛京師,一部增援西路。”高忠屬於宦官中的異類,傲慢、陰厲、卑微是他們這類人身上慣有的通病,在他身上卻看不到。看不到並不表示沒有,但至少能夠說明他在這些方麵掩飾的很好。
毛伯溫道:“撤掉東路軍,萬一韃子針對東路還有部署呢?”
高忠一時語塞,兵事一道,他委實算不得行家,勝在腦瓜子靈活,反問道:“毛大人就這麼肯定韃子還有後手?而且一定會是在東路?”
“老朽不能肯定京畿外圍至邊關一帶,韃子還有沒有後手。但是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在東路。”
“咱家已經說了,嚴守東路門戶。退一步講,就算韃子在東路真的還有後手,沒有血毒人相助,要想硬啃,那得看他們有沒有那麼好的牙口!”
“西路之變,全然出乎我等意料,有此前車之鑒,難保東路不會再鬨這麼一出意料之外的變故,縱使嚴守東路門戶,怕是未必能守得住。東路門戶一旦失守,又撤了東路軍,擺在韃子麵前的就是一條坦途了。就算韃子在東路沒有後手,他們攻破居庸關後,緊接著便會南侵,當他們得知我方東路軍已撤離,而西路軍遭到血毒人牽製,也來個一分為二,一路同血毒人合力,一路繞道東路,直奔京師,還是一樣的結果。”毛伯溫近前一步,壓低嗓門,“怪雪和血毒人一事,陛下自己都未料到,老朽自認為應對還算得當,事後縱使陛下要追究責任,想來處罰也不會太狠。可是把一條坦途拱手送給韃子,那就另當彆論了。公公同老朽,一個監軍,一個經略,首罪是無論如何都逃不脫的。”
“那就留一半兵力鎮守東路,把剩下的另一半回調京城,西路這邊萬萬不能動!”高忠不是初出茅廬的無知之人,拿話唬是唬不住的,隻是有些話不好明著講。毛伯溫自認為高明的最後一句話,實則起了反作用,使高忠心中暗生不悅,但他的話更不高明。
毛伯溫沒高忠那麼好的表麵功夫,一臉心累道:“排兵布陣,大有學問,內裡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可不是說抽調就能抽調的。抽調失當,將會直接導致整體防線漏洞百出,那與形同虛設有何區彆?若想抽調得當,是需要時間的,韃子可不會給咱們這麼多時間!”
高忠麵皮微抽,麵上有些掛不住了,在他聽來,毛伯溫的整段話可以用兩個字概括——外行。
毛伯溫自知言語太直白了,乾咳一聲,改換切入點:“京師現有守軍十五萬,又有城防可依托,想必現在已經在謀劃針對血毒人的戰法,按理來說守住京城是沒什麼問題的。可是、可是現在誰還能保證韃子就沒有其它攻城的狠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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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忠心頭一緊,他不覺得韃靼在東路還會有後手,認為那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韃靼的最終目標在京城。怪雪和血毒人的出現,刷新了世人的認知,其所帶來的震懾和恐怖,早已在每一位親睹者的心頭烙上了此生都無法磨滅的烙印。高忠作為廣大親睹者中的一員,自然也不能例外。逆天之舉,既能做到一次,那就完全有理由相信,還能做到第二次。
“會有第二次麼?會是怎樣一種可怕呢?”高忠暗暗想著,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說服工作已基本完成,毛伯溫心中略定,趁熱打鐵道:“不管韃子有沒有攻城狠招,隻要他們到不了城下,再狠的招都用不上。到那時,雖說外圍戰事不利,但好歹也是情有可原,處罰是無可避免的,保命總還是成的。”
高忠把注意力放到了前半段話上,眼前一亮,深以為然,讚道:“看來毛大人是胸有成竹了,心中早就有了全盤計劃。嗬嗬嗬……倒是咱家拖了毛大人的後腿了。”
毛伯溫笑得勉強且意外。
胸有成竹?沒有的事,所以勉強。
立功無望,隻求保命,高忠居然還這麼開心,他的覺悟何時變得這麼高了?
高忠決定認同毛伯溫的安排,忽而又覺出不對,表情處於笑容和嚴肅的轉換點上時,點著頭質疑道:“韃子到不了城下,再狠的招都用不上,既然如此,為何還要回調五萬人馬拱衛京師?不該是集中力量將韃子堵在外圍麼?”
此言一出,爭論的焦點,由該從哪裡調兵,轉移到了該不該調兵。
毛伯溫本就把握不足,他的想法一直都在隨著事態的發展而變化,其中不乏自相矛盾處。從做出移師小平原的決定之前,到移師小平原之後,他的想法就產生了很大的出入。在做出回調五萬人馬拱衛京師的決定之前,他也曾糾結過,到底要不要回調。最終還是決定回調,因為五萬人馬回調與否,對韃靼大軍堵在外圍的把握大小,影響寥寥,相差仿佛。
談話進入到了新一輪的爭論中。
最終陷入到了無休止的死循環中。
在後續爭論中,毛伯溫的安排依然多有不足,對話技巧上同樣不時出錯;而高忠除了不斷質疑,從未提出過任何有實質性的建議,這樣的質疑,毫無意義。
一直默默聆聽的曾銑開口了:“既無萬全法,那麼相對合理的法子,便是最好的法子。”
爭論暫停,空氣凝固。
毛伯溫一臉疲憊,應對當下局麵已然令他焦頭爛額,還要想方設法地用一些明顯有漏洞的話去說服高忠,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高忠靜心回顧整場談話,發現繞了一大圈,竟全在原地打轉。他很矛盾,一方麵心有怨氣,他埋怨毛伯溫手握重兵,卻不能把當前危局妥善解決,連帶著他一同置於險境;另一方麵他又覺得自己的埋怨沒有道理,不應該對毛伯溫心存埋怨,相反還有些佩服和感謝,若非毛伯溫當機立斷,移師小平原,血毒人將會輕易地通過外圍布防區,不受任何阻擊就到了京師城下,光是這一點,便是死罪。負手踱步,來回不知幾趟,倏然駐足,仰麵閉目,暗暗歎道:“罷了罷了,就這麼著吧……唉——不甘心呐!不甘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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