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三的聶家老宅,天不亮就被炮仗聲炸醒了。
朱漆大門敞開著,門廊下掛著的紅燈籠在寒風裡晃悠,映得滿地鞭炮碎屑都泛著紅。
從天還沒亮開始,各房的車就絡繹不絕地往院裡開,三姑六婆的寒暄聲、小孩的哭鬨聲、男人碰麵時的吆喝聲混在一起,像口沸騰的大鍋,咕嘟咕嘟冒著俗氣的泡。
聶家老爺子聶煌坐在正廳的太師椅上,手裡攥著串紫檀木佛珠,見人就樂嗬嗬地說:“來了?快坐快坐。”
他最愛的就是這滿堂兒孫的熱鬨,所以每年春節,不管是主支的叔伯姑舅,還是八竿子打不著的旁支遠親,都會被他勒令聚到老宅來。
哪怕多數人一年隻見一次,哪怕所有人眼神裡的精明藏都藏不住,他也甘之如飴。在他看來,這就是家族興旺的樣子。
但是對聶離來說,這哪是過年,分明是一年一度的“社交刑場”。
她不懂爺爺到底在執著什麼——那些圍在他身邊笑意盈盈的遠房親戚,轉頭就會去管家那裡打探今年的分紅;那些捧著酒杯稱兄道弟的叔伯,背地裡為了一點點家產爭得大打出手。
聶離裹著被子縮在被窩裡,剛想再睡個回籠覺,窗外又響起一陣“砰砰”的鞭炮聲,震得窗欞都在顫。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套上件厚外套就往奶奶宋湘水的房間鑽——那是這個時間老宅裡唯一能躲清淨的地方。
宋湘水的房間總是安靜的。
當年的大家閨秀,三十幾歲時受了刺激,精神漸漸失常,最嚴重的時候會突然摔東西,眼神裡帶著嚇人的攻擊欲。後來慢慢好了些,卻落下個記憶力時好時壞的毛病,情緒也像小孩似的,前一秒還笑著喂貓,後一秒可能就因為茶杯擺歪了哭起來。
但對聶離這個孫女,她卻一向帶著格外的溫柔,哪怕忘了家裡所有人的名字,也總能準確叫出“阿離”。
聶離走到奶奶房門口時,正撞見聶有客從裡麵出來。
她這個小叔穿著件深色中山裝,袖口扣得一絲不苟,平日裡八麵玲瓏的臉上此刻覆著層冰霜,眉峰擰得像打了個結。
聶離太熟悉這表情了,這是他應付完糟心事的標準模樣。
聶有客在家族裡看著地位高,手握著聶家大半的產業,卻偏偏輩分低。
每年春節對他來說哪裡是過節,分明是受難日:得給輩分比他大的遠房親戚敬酒,得應付那些哭窮要錢和打秋風的旁支,還得幫老爺子圓各種場麵話。
“小叔。”聶離低聲打了個招呼。
聶有客隻是瞥了她一眼,鼻腔裡“嗯”了一聲,腳步沒停地往樓梯口走,袖擺掃過門框時帶起的風,都透著股生人勿近的寒氣。
聶離撇撇嘴——看來他今早又被哪個不長眼的親戚纏上了,脾氣臭得像炮仗。
聶離推門進去時,護工正陪著宋湘水坐在窗邊剝核桃。
老太太穿著件藕荷色的絲綿襖,手裡捏著顆核桃,眼神有些茫然,見聶離進來,眼睛突然亮了:“阿離,你看這核桃,像不像小老鼠?”
“像。很像。”聶離走過去蹲在她身邊,接過她手裡的核桃殼,“我幫您剝。”
宋湘水立刻笑了:“阿離來了?昨天的糖好吃。”
她說話東一句西一句,剛說完糖,又指著窗外的雪:“你爺爺又堆雪人了,醜得很。”
聶離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給她剝好核桃,又從兜裡摸出顆水果糖給她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