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球玉宮宮門的那一刻，觀潮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頓住。
她微微側過身，仰頭望向宮門上懸掛的匾額——“球玉宮”三個鎏金大字，在初春的日光下泛著溫潤卻不失威嚴的光澤，筆鋒遒勁如鬆，落筆沉穩似山，每一筆每一劃都透著獨有的氣魄，仿佛將江山氣度都凝在了這三個字裡。
這是父皇親筆所題。
恍惚間，她仿佛又看到了宮殿剛落成時的場景。
那天，他牽著她的手站在這裡，他指著匾額上的字，笑著給她解釋：“《尚書·顧命》裡說‘大祥鎮玉、悉宴手夷玉、天球、河圖’，‘天球’是天上的星辰，‘球玉’是世間的珍寶。”
他把這座宮殿給她，是要讓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他最珍視的寶貝。
那時的父皇，看她的眼神裡滿是溫柔與驕傲，可如今……
觀潮輕輕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失落。
她知道，這座球玉宮本就不合規製，尋常公主的府邸該建在皇城之外，府邸的規格、距離皇宮的路程，都有嚴格的限製，不可逾越半分。
可父皇卻破了例，不僅將她的宮殿建在皇宮中心，還選了離太極殿不過半炷香路程的位置。
從前她隻當是父皇疼她，舍不得她離得太遠，想在處理政務之餘，隨時能看到她、找到她。
可現在想來，或許正是這份曾經的特殊與親近，讓父皇覺得她離權力中心太近，近到讓他心生防備，才會用這般疏離的態度，一點點將她推開吧？
記憶像潮水般湧來，將觀潮的思緒拉回了更早的時候。
那時，天下還處在戰亂之中，烽煙四起，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
百姓們流離失所，有的為了活命，不得不背井離鄉；有的則被戰亂裹挾，成了刀下亡魂。
父皇是前朝沒落的貴族，身上流著皇室的血脈，卻因家族衰落，自幼便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也曾親眼見過親人在戰亂中離世——他的母親，也就是觀潮從未謀麵的祖母，便是在一次敵軍劫掠中，為了保護年幼的他，被亂箭射死。
可他從未向命運低頭，反而在亂世中磨礪出了過人的智謀與膽識。
他靠著收攏殘部、招攬賢才，一步步壯大勢力，從最初的幾百人，發展到後來的數十萬大軍，成為亂世中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
觀潮的外家本是江南的書香門第，世代以讀書治學為業，家中藏書萬卷，往來皆為文人雅士。
母親在外家安排下二嫁給父皇，不久後便生下了她。
可還沒等她能夠記清母親的模樣，母親就因產後虛弱，在一次敵軍偷襲中不幸去世了。
而她的外家，也在那場席卷江南的戰火中被波及，一座傳承百年的書香府邸，最終化為一片焦土，族人死傷殆儘，隻留下她一個孤女，跟著父皇在軍營中長大。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身世，或許是因為她是父皇唯一的女兒，又或許是因為她的確有一些不同於其他孩子的聰慧，那些動蕩的日子，父皇總把她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她。
打了勝仗，他會高興地把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肩頭，帶她騎馬去看大營外的日落，指著遠方的山川河流，告訴她天下大勢和民生道理。
最終，在她十歲那年，父皇率領大軍平定了南方和中原大部分地區，在盛京登基稱帝，建立了盛朝，雖不是天下唯一的政權，卻已是割據勢力中最強大的一方。
建國初期，百廢待興，父皇一心勤政，宵衣旰食，隻為休養生息，積蓄力量，待時機成熟，便一統天下，讓天下黎庶過上安穩日子。
即便政務如此繁忙，父皇也從未忽略過她。
每日上完早朝，他總會先陪她用過早膳，聽她講一講昨夜讀的書、寫的文章。
家國大事，他從不對她避諱，朝堂上的爭論、邊境的戰事、民生的難題，他都會一一講給她聽；連朝堂上的一些小事，他也會拿來跟她討論，聽聽她的想法。
在那些暗無天日的戰亂歲月裡長大的日子，父皇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對安定、力量與溫情的大半寄托。
後來，他們又共同見證了盛朝從最初的風雨飄搖、一步步走向如今的繁榮，一起看著荒蕪的土地重新長出莊稼，看著流離的百姓重新回到家園，看著破敗的城池重新恢複生機。
那些日子，是觀潮記憶裡最溫暖的時光。
她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以為她會永遠是父皇最珍視的女兒，會一直陪在父皇身邊，看著盛朝一點點強大，看著天下一點點安定。
她本以為……本以為對於他來說，她也應該是很珍貴的人，就像她需要他一樣，他也會需要她的陪伴。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一切都變得這麼快。
快得讓她猝不及防，快得讓她手足無措，快得讓她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及笄禮仿佛是一道分水嶺，之前的溫情脈脈，之後的疏離冷淡，判若兩人。
她不明白，為什麼僅僅一個儀式，就能讓曾經最親近的人變得如此陌生。
或許，這便是史書上所說的“天家無父子”吧。
帝王之家，從來都沒有尋常人家的溫情，權力永遠是放在第一位的。
所謂親情，在皇權麵前，顯得是那麼渺小、那麼脆弱。
高處不勝寒，從前她不懂這句話的含義，如今卻漸漸明白了——或許不是因為高處的氣候清冷，而是因為身處權力的頂峰後，便無法容忍身邊有任何人的存在。
哪怕是曾經最親近的人，也會因“可能威脅到權力”而被疏遠、被推開。
而她，也隻能學會去接受這個事實，學會掙脫舊日裡那些溫情脈脈的記憶往前看。
觀潮收回目光，將那些翻湧的情緒壓下去，不再去想那些過往，隻是邁開腳步，朝著太極殿的方向走去。
無論父皇如何待她、如何看她，農桑之事關乎百姓生計，關乎盛朝根基，她必須去說，必須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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