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不過三層。
一樓,是季鯉老爺子待客議事的地方。早年間,小鎮上的人,為著各樣瑣碎或緊要的事,都踏過這門檻。
那時季鯉還小,最愛搬個小板凳,挨著牆角坐了,聽老爺子同來客用土腔土調的話講事。
這種事情多在夜晚,後來是一盞電燈泡昏黃地懸著,但季鯉早先的記憶裡,還是那搖曳的燭光火影,映著兩側牆上掛的紅色對聯錦旗,什麼“有求必應”、“濟世救人”之類的字。
那時的空氣裡總是浮沉著淡淡的香燭味道,檀香混著紙灰氣,聞著叫人心裡頭定定的,像船靠了岸。
這些都是老屋過去古意的一麵,但都隨著紅紙褪了色。
如今堂屋中央,小小一方香火堂,還保留著些許古意的根。
一張紅木供桌,年頭久了,桌麵磨得油光水亮,能照見人影。上頭供著祖師爺的木雕像,彩漆剝落,麵目也模糊了,卻依舊端肅。
兩邊一對銅燭台,積了厚厚的、凝固的燭淚,黃裡透黑,像老樹的瘤。香爐倒是塑料的,灰白,裡麵寂寂地插著幾根燃儘的細香杆子,冷灰無聲。
老屋也有雜陳著現代痕跡的另一麵。
牆角倚著幾個摞起來的、印著快遞公司ogo的瓦楞紙箱,膠帶封口處還沾著點泡沫塑料的白沫。
供桌腿邊,塞著一個鼓囊囊的超市大號塑料袋,隱約露出裡頭玻璃瓶的一截瓶身,墨綠色玻璃蒙著灰。
窗台上,一個印著奶茶店卡通圖案的塑料杯,吸管還歪插著,杯壁凝著水珠,也不知放了多久了。
這些物事,與那香火堂、紅木桌、銅燭台共處一室,竟也不覺十分刺眼,日子久了,便也成了這屋子的一部分。
季鯉眼神溫柔地看著老屋的一切。
他一直有一個疑惑,就是雨界的世界,究竟是對應現實世界的哪一年?
如今看到了老家的樣子,便明了了。
雨界對應的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時間,而是多個時間的世界重疊在了一起。
過去、現在、將來,都被揉碎了,胡亂地堆疊在這個世界。
季鯉小時候見到的東西,失去的東西,成年時買回家的東西,早就破損的東西,還有從未見過的東西,都被胡亂地堆疊在了這棟小樓的方寸之間。
他突然很想去看看自己房間現在的樣子。
於是掠過香火堂,踏上那吱呀作響的木樓梯,熟門熟路推開二樓自己房間的門。
一股子熟悉又複雜的氣味兜頭裹來。
樟腦丸衝鼻的清涼氣兒還沒散儘,是去年,或是前年塞進櫃子驅蟲剩下的;人造板打的衣櫃書桌,經年累月,散著淡淡的、說不上好聞的化工味兒,像是木頭被捂著了;還有那陽光曬透了舊棉絮、又被厚厚塵埃給“封印”住的暖烘烘的氣息。
季鯉愜意地深吸了一口氣。
這就他打小就喜歡的“老房間味兒”。
緩緩歎出那口氣後,季鯉才打量了眼房間的內部。
窗戶關得嚴實,外頭雨界的濕氣一絲也透不進。屋裡悶悶的,卻奇異地乾燥,安寧,像個被遺忘的舊夢。
他自然而然地,就像多年前那樣,身子一歪,陷入了被窩裡。
床墊的彈簧悶悶地“唧嚀”一聲歎息,算是接住了他。
躺了一會兒,似乎是覺得不夠舒服,他又翻了個身,臉朝著天花板,眼望著那盞舊式吸頂燈,塑料燈罩泛著陳年的黃。
他就這麼躺著,目光失了焦,散在各處,任由這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像溫吞的水一樣漫過全身,人便悠悠沉下去,沉到一口無聲無光的時光深井裡。
井壁上,生滿了記憶的青苔。
“已經足夠了。”
“該醒了。”
季鯉最後深深吸了口屬於舊時光的氣息,從床上立起。
他知道,這裡再像霍桐,再像老家,也終究不是故鄉。
稍稍借物憶物可以,但總歸是要醒來的。
念頭一轉。
他身下的支撐感發生了變化,“柔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硬朗、冰冷的平麵感。
他微微曲起的膝蓋內側,清晰地蹭到了一側筆直的壁障。
“看來被關在某個長方形盒子裡了。”
季鯉伸手用力推開了眼睛中並不存在的棺材蓋,隨著那無形蓋子的推開,眼前溫馨熟悉的景象徹底剝落,顯露出了真正的樣子。
天花板的米黃牆漆片片剝落,變成了深褐色的棺材蓋,剛剛柔軟的床鋪變成了冰冷的棺材板。
沒錯,他剛剛躺在一口封閉的棺材內。
“如果舍不得醒來的話,應該會被憋死在棺材內。”
季鯉神色如常地把棺材蓋徹底推開,直起了身子。
而在他坐起棺材的四周,密密匝匝、無聲無息地圍攏著一圈看向棺材的紙人!
其中一個甚至俯下了身子,把頭貼在了棺材蓋上,似乎想等裡麵的人一死,就立馬吹吹打打,抬棺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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