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後的清晨,仁濟堂的木質門板剛推開一條縫,72歲的周明軒就扶著門框踉蹌而入。他戴著金屬框老花鏡,鏡片上蒙著白霧,右手食指第二指節有常年握粉筆留下的凹痕,此刻正緊緊摳著門框,指節泛白如霜。保溫杯“當啷”砸在候診區的圓桌上,枸杞紅棗茶濺出杯口,在深褐色桌麵洇出暗紅的印子。
“蘇醫生……”老人話未說完,突然抓住額頭,身體向右側傾斜,血壓計的袖帶滑落在地,露出手腕上密布的老年斑。蘇懷瑾快步上前扶住他,袖珍血壓計顯示180100hg,指尖搭上他的寸口——脈弦硬如繃直的琴弦,左關部尤其突出,仿佛能彈響似的。
“爸!”跟在身後的周建軍慌忙扶住父親,皺巴巴的商務襯衫口袋裡露出半盒硝苯地平控釋片,手機屏保是周明軒站在講台上的照片,背後黑板上的數學公式還沒擦乾淨。“吃了二十年西藥,怎麼突然暈成這樣?”他甩著空藥盒,鋁箔板上的藥片早已摳得隻剩邊角。
蘇懷瑾扶著老人躺上診療床,診室牆上的《黃帝內經》脈診圖在晨光中清晰可見,下方的電子脈象儀正在同步采集數據。“周老師的脈弦硬,左關獨甚,”她的指尖在寸口輕輕加壓,“《素問·至真要大論》說‘諸風掉眩,皆屬於肝’,您看這脈像不像琴弦繃得太緊?肝陽上亢,虛風內動,就像水管長期高壓,光靠西藥降壓,沒從源頭解決問題。”
周建軍捏著藥盒的手頓住,目光落在蘇懷瑾翻開的古籍上,泛黃的書頁間夾著祖父當年手繪的天麻鉤藤飲配伍圖。“中醫還看古書?”他的語氣帶著懷疑,“我爸的血管都硬化了,中藥能讓血管變軟?”
蘇懷瑾起身打開玻璃藥櫃,取出炮製好的天麻飲片:“天麻得蒸製透心,鉤藤要後下煮不超過15分鐘,生石決明先煎半小時——這些都是《中國藥典》規定的炮製方法。”她指向電子屏上的脈象波形,“您看,弦硬代表肝火旺,左關對應肝臟,就像電路過載,得用天麻鉤藤飲平肝息風,配合西藥降壓,雙管齊下。”
周明軒躺在診療床上,望著天花板上晃動的梧桐葉影,忽然開口:“昨晚備課到半夜,粉筆字總寫歪,以為是老花眼……”他摸向白大褂口袋,裡麵露出半本泛黃的備課本,字跡工整得像脈象圖譜,最新一頁還記著學生的錯題解析。
周建軍突然提高嗓門:“彆拿古書唬人!我查過,天麻有毒性——”話未說完,蘇懷瑾已調出藥房監控:“每批天麻都經過c檢測,蒸製後天麻素含量達標,毒性成分低於藥典標準。”她轉向周明軒,三根手指在寸口精準定位:“浮取候表,中取候腑,沉取候臟,您父親左關脈硬如按琴弦,正是肝陽上亢的典型脈象,和西醫的血管痙攣、交感神經興奮是一回事。”
脈象儀的屏幕上,周明軒的脈波圖劇烈起伏,蘇懷瑾用紅筆在病曆上圈出左關部:“就像您教學生解方程,得找到關鍵變量。肝火旺是‘變量’,天麻鉤藤飲是‘公式’,先讓肝風安靜,血壓才能穩。”
周建軍的手機突然響起,屏保上周明軒在講台上的笑容刺痛了他的眼。父親退休後堅持義務輔導學生,教案寫滿三大本,如今卻連粉筆都握不穩。他捏緊藥盒,終於點頭:“試試中藥,但西藥不能停。”
接下來的三天,蘇懷瑾每天接到周建軍的電話:“我爸說喝了藥沒那麼暈,但西藥怎麼減量?”她總是耐心解釋:“硝苯地平控釋片繼續吃,中藥在幫您父親的肝臟‘減負’,就像給老教師配個助教,不是替代。”
第三次複診時,周明軒顫巍巍地從帆布包裡掏出備課本:“蘇醫生,這是我給畢業班出的模擬卷,你幫我看看……”蘇懷瑾接過時,發現最後一頁畫著脈象圖,旁邊寫著“弦硬脈=肝陽亢=天麻鉤藤飲”,字跡比平時歪斜許多。
她鼻子發酸,邊調方邊幫老人整理教案:“周老師,您看這味鉤藤,《本草綱目》叫它‘鉤藤’,能平肝息風,就像您糾正學生錯題,得從根源入手。”老人渾濁的眼睛亮起來:“原來中藥也講‘解題思路’。”
第五天清晨,周建軍火急火燎衝進診室:“我爸停藥一天,今早血壓又飆到170!”蘇懷瑾帶著脈象儀上門,發現周明軒正趴在桌上改作業,額角冷汗浸透白發。
“不是讓您彆停藥嗎?”她迅速搭上脈,弦硬脈比初診更甚,“中藥是慢慢調,就像老機器上潤滑油,得給時間。”脈象儀顯示血管彈性指數下降,她調出監控錄像:“您看,煎藥時鉤藤後下,揮發油保留完整,和西藥間隔1小時服用,不會衝突。”
周建軍看著屏幕上的波形圖,終於示弱:“對不起,我怕中藥不管用……”蘇懷瑾遞過手寫的服藥間隔表,每格都畫著中西醫藥物的圖標:“我們列個‘課程表’,讓中藥和西藥‘分班上課’,互不乾擾。”
三天後複診,周明軒的脈象弦硬稍緩,臉上有了血色。他突然抓住蘇懷瑾的手,聲音發顫:“昨晚夢見在黑板上寫公式,粉筆灰全變成黑蛇,繞著講台爬……”話未說完,兒科診室傳來孩子的哭鬨聲,護士小林探出頭:“蘇醫生,5歲肺炎患兒低熱不退,脈數得像小鼓點!”
蘇懷瑾望向中藥櫃,天麻飲片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澤,《本草綱目》裡“定風草”的注解仿佛在晃動。她轉身時白大褂帶過藥鬥,天麻的苦香混著遠處的兒童咳嗽聲,在診室裡輕輕飄蕩。
“周老師,您的肝風在減弱,但還沒靜下來,”她在處方上添了一味牡蠣,“就像您教學生,難題得一步步解,彆急。”老人點頭,翻開備課本,最新一頁寫著:“天麻鉤藤飲,平肝息風,治弦硬脈如解方程式。”
診室門再次推開,陽光照亮周明軒鬢角的白發,也照亮了蘇懷瑾白大褂上的“仁濟堂”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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