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的黃芪剛曬過,淡棕色的切片在竹匾裡鋪成薄薄一層,風一吹,就飄起細碎的藥粉。小棠推著迷你銅藥碾,碾輪在槽裡轉得平穩,黃芪粉簌簌落在白紙上,細得能透光——這是她練了三個月的成果,從一開始碾得粗細不均,到現在粉細得能浮在指尖。
“師兄,你看這個石細胞分布,”她頭也沒抬,指著顯微鏡屏幕,“道地黃芪的石細胞在皮部排成行,就像排隊的小石子,非道地的就亂得多。”
師兄正調焦距,鏡頭裡的石細胞清晰起來,呈多角形,細胞壁厚實。“記下來,”他在筆記本上畫著草圖,“第15頁,黃芪石細胞形態——和瑾姐說的‘皮部有白須’對上了,那些白須就是石細胞聚集的地方。”
兩人正說得專注,籬笆外忽然傳來一聲咳嗽,帶著點沉鬱的力道。小棠抬頭,看見個背著手的老人站在那裡,灰布衫的袖口磨得發亮,頭發花白卻梳得整齊,眉頭皺得像打了個結,正盯著顯微鏡屏幕,眼神裡帶著點不讚同。
是王教授——蘇懷瑾提過,這位老專家是中醫界的“老派人物”,認藥隻信“眼觀鼻聞口嘗”,總說“顯微鏡看的是死細胞,哪有親手摸的準”。
小棠趕緊停了碾子,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站起身:“王爺爺好!您怎麼來了?”
王教授沒應聲,目光從顯微鏡移到她手裡的銅藥碾,又落回屏幕,眉頭皺得更緊:“你們這是乾什麼?認藥還要用這西洋玩意兒?”他聲音不高,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認真,“老祖宗認黃芪,看斷麵有沒有‘菊花心’,聞有沒有豆腥味,摸皮部是不是有白須——這些用手用眼就能辨的東西,非要用機器看,不是舍本逐末嗎?”
師兄剛要解釋,小棠已經接過話,語氣放得很輕,卻透著篤定:“王爺爺,我們沒丟老法子。”她拿起竹匾裡的黃芪片,遞過去,“您看,這斷麵的菊花心是淺黃的,周圍有放射狀紋理,這是傳統認法;顯微鏡是幫我們看清楚,這菊花心為什麼能補氣——就是這些石細胞裡的有效成分,石細胞越多,補氣力越強。”
她把顯微鏡屏幕轉向老人,指著那些排列整齊的石細胞:“就像看麥子好不好,既要看顆粒飽不飽滿傳統),也要知道澱粉含量高不高現代),不矛盾的。”
王教授沒接黃芪片,卻俯下身,湊近屏幕。他的老花鏡滑到鼻尖,鏡片後的眼睛眯著,看了好一會兒,才伸手捏起小棠碾的黃芪粉——指尖撚了撚,粉細得幾乎留不住痕跡。“碾得還行,”他語氣鬆了點,像冰塊化了個角,“夠細,藥性才能溶出來。”
小棠心裡一暖,趁機把石桌上的《認藥筆記》推過去:“王爺爺您看,這是我記的筆記。”
本子上,左邊是手繪的黃芪圖,歸頭、歸身、歸尾標得清楚,旁邊注著“斷麵菊花心,皮部白須密——道地黃芪,采於內蒙古”,筆鋒帶著點孩子氣的認真;右邊是打印的顯微照片,紅筆圈出石細胞,標著“石細胞數量:810個視野”;最下麵抄著《本草綱目》裡的“黃芪甘溫,補氣固表”,字跡是照著祖父的筆記練的,方方正正。
王教授翻著本子,手指在手繪和顯微照片的銜接處停了停。到當歸那頁時,他忽然“咦”了一聲——小棠畫的當歸斷麵油點,和他年輕時記的筆記幾乎一樣,連“歸頭油點密如星”的批注都像一個模子刻的,隻是多了行“油室顯微觀察:12個視野,含揮發油”。
“你這孩子,”他合上書,眉頭漸漸鬆開,皺紋裡漫進點陽光,“倒沒把老規矩丟了。”他轉向剛走進來的蘇懷瑾,語氣裡的硬氣消了大半,“我以前總怕,年輕人用了顯微鏡,就懶得彎腰摸藥材、低頭聞藥香了。現在看,你們是把顯微鏡當拐棍,不是當替身——該摸的還摸,該聞的還聞,機器不過是幫著說清道理。”
蘇懷瑾笑著點頭:“王教授說得是。老祖宗的經驗是根,現代技術是枝葉,根紮得深,枝葉才能長得茂。就像這黃芪,老法子認得出‘好’,新技術能說清‘為什麼好’,這樣年輕人學起來更明白,也更容易相信。”
王教授摸了摸竹匾裡的黃芪片,豆腥味混著陽光的暖香漫開來。“我年輕時認藥,師父隻說‘這樣的才管用’,問為什麼,就說‘照做就行’,”他忽然歎了口氣,帶著點釋然,“現在你們能說清‘為什麼’,好啊——彆讓後人覺得中醫是‘憑感覺’,得讓他們知道,這裡麵全是實實在在的道理。”
他從隨身的藍布包裡掏出個東西,遞到小棠麵前——是本《藥材鑒彆圖譜》,牛皮紙封麵磨得發亮,邊角卷了毛,扉頁上寫著“1980年春,購於滬上”,字跡蒼勁。翻開來看,裡麵夾著乾枯的藥材標本,當歸、黃芪、天麻都有,旁邊用鋼筆寫著鑒彆要點,“天麻紋路如雲彩”“黃芪皮孔橫如線”,還有幾處用紅筆改的痕跡,是後來驗證過的新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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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年輕時的筆記,”王教授的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頁,“上麵記了些‘土方法’,比如看天麻斷麵有沒有‘潛伏芽’,摸白芍有沒有‘糟皮粉渣’——都是摸爬滾打出來的,或許能給你當個參考。”
他看著小棠接過本子,指尖小心地捏著邊緣,像捧著件寶貝,忽然補充道:“記住,認藥沒有‘唯一標準’。老法子能認準,是本事;用顯微鏡能認準,也是本事。關鍵是不能丟了‘認藥為了救人’的根——就像你碾藥,細不是目的,讓藥效出來、能治病才是。”
小棠抱著筆記,指尖能摸到紙頁上的凹凸——是常年翻看留下的痕跡。她忽然想起祖父的認藥筆記,民國三十八年的紙頁上,也有這樣的凹凸,是歲月和藥香浸潤的印記。
王教授走的時候,腳步比來時輕了些。他沒回頭,卻在籬笆口停了停,對著後院喊:“小棠丫頭,下次碾當歸,試試用黃酒潤透了再碾,油分能出來更多——這是我師父教的,你可以用顯微鏡看看,是不是油室更明顯。”
小棠愣了一下,趕緊應:“好!我記下來!”
看著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師兄忽然說:“王教授不是反對顯微鏡,是怕我們忘了怎麼碾藥、怎麼摸藥材。”
小棠低頭摸著那本舊筆記,封麵的牛皮紙帶著點溫熱。她忽然懂了——那些被叫做“守舊派”的老專家,不是固執,是怕傳統像沒紮根的小苗,一陣風就吹倒了。隻要讓他們看到,新技術是為了讓傳統長得更穩,而不是把根拔了,他們總會敞開心扉。
就像王教授,他反對的從不是顯微鏡本身,是“丟了眼看鼻聞口嘗的顯微鏡”;他守護的也不是“隻能用老法子”,是“認藥要認到骨子裡”的認真。
風又吹過竹匾,黃芪粉飄起來,落在那本舊筆記上。小棠拿起筆,在自己的筆記上添了行字:“王爺爺說:碾當歸前用黃酒潤透,油分更足——待驗證:顯微觀察油室變化。”
陽光穿過黃芪葉的縫隙,在字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給這行字蓋了個暖暖的章。她忽然覺得,傳承從來不是新與舊的打架,是老手藝帶著新方法,一步步往前走——就像王教授的筆記和她的筆記,能在同一張桌上,安安穩穩地挨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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