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濟堂的晨光是被藥香泡軟的。前堂的青瓷爐裡煨著新會陳皮,褐色的果皮在熱水裡舒展,把香氣浸得又暖又綿,混著後院飄來的薄荷氣,在青磚地上漫成一片淡金色。
蘇懷瑾剛在病曆本上寫下“張老伯”三個字,筆尖還沒來得及往下劃,就聽見門口傳來熟悉的拐杖聲——“篤、篤、篤”,棗木杖頭的銅箍敲在青石板上,帶著種不急不躁的節奏。她抬頭時,張老伯正扶著門框往裡探,霜白的頭發上還沾著點晨露,手裡的竹籃晃了晃,露出裡麵裹著油紙的橘子,橘色在晨光裡亮得很。
“小蘇啊,”老伯擺擺手,謝絕了蘇懷瑾起身相扶的手,拐杖往診室裡挪了兩步,目光卻越過她,落在靠窗的那張診桌——小棠正低頭整理病曆,淺藍色的袖口沾著點當歸粉,像落了層細雪。“今天我不找你,找小棠姑娘。”
小棠捏著病曆夾的手指猛地一緊,夾子裡的化驗單“嘩啦”響了聲。她抬起頭時,耳尖紅得像被爐子裡的熱氣燙過,連帶著脖頸都泛了層粉。上次給張老伯看胃脹,她緊張得連脈都搭不穩,還是老伯笑著說“慢慢來,我這老骨頭耐等”,才勉強按蘇懷瑾教的,指了足三裡的位置。怎麼才過半月,老伯竟要專門找她?
“您坐。”小棠起身時帶倒了腳邊的圓凳,凳腿在地上劃出“吱呀”一聲。她慌忙扶好凳子,手背在白大褂上蹭了蹭,才發現手心全是汗。
張老伯在竹椅上坐定,把竹籃放在腳邊,籃子底的青菜沾著濕泥,清氣味混著他身上常年帶的艾草味,很是清爽。“你上次教我的法子,比吃三盒香砂養胃丸都管用。”他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胃脘部,臉上的皺紋舒展開,“這幾天吃飯不堵了,夜裡也能睡安穩,連老伴都說我夜裡不哼唧了。”
小棠的指尖在病曆本上點了點,才想起上次的細節——老伯舌苔白膩,脈滑得像沾了油的棉線,蘇懷瑾說“是痰濕困脾”,讓她先教外治法試試。她當時蹲在老伯麵前,握著他的手按在膝蓋下的凹陷處:“這裡是足三裡,您每天早起按三分鐘,按到有點酸脹就行。要是嫌累,吃飯時多嚼二十下,讓胃少費點勁。”
“可不是嘛,”老伯掀起下唇,讓她看舌苔,“你看這苔,薄多了吧?就是新添了個毛病——嘴裡發淡,像含著塊冰,昨天老伴蒸了碗醬鴨,我最愛的,居然沒嘗出香味,就吃了兩口。”
小棠俯身在脈枕旁坐下,指尖剛搭上老伯的腕脈,就感覺到脈跳得緩,像春日裡沒力氣的溪水,在指腹下輕輕淌。她又抬眼細看舌苔——薄白苔鋪得勻勻的,舌體有點胖,邊緣的齒痕像剛被荷葉邊壓過的印子。心裡忽然亮了,這是蘇懷瑾講過的“老人脾虛”:脾胃像用舊的石磨,磨盤上沾了垢,磨出來的米自然沒香味。
她拿起筆,在處方箋上先畫了個冒著熱氣的粥碗,粥麵上畫了三顆圓滾滾的蓮子。“老伯,您這是脾胃虛了。”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她瞥見老伯嘴角——上排牙缺了兩顆,說話時能看見牙床,上次蘇懷瑾特意囑咐“給老人開藥,先想他牙口好不好,能不能嚼動”。
“不用吃藥,”小棠把“四君子湯”幾個字劃掉,在粥碗旁畫了根山藥,“每天用山藥、蓮子、小米煮粥。山藥要挑那種麵的,蒸軟了能抿碎;蓮子去芯,不然苦;放兩顆紅棗調味,不用加糖,就有甜味。”她在蓮子旁邊畫了個小小的“3”,“彆多放,三顆就行,放多了怕您脹氣。”
張老伯眯著眼睛看她畫的粥碗,忽然笑出聲:“這比藥方子好懂!小蘇以前給我開的方子,那些藥材我認不全,這個粥我老伴一看就會做。”他從竹籃裡拿出油紙包,推到小棠麵前,油紙被橘子頂出圓圓的弧度:“剛在早市買的,甜得很,你嘗嘗。”
蘇懷瑾坐在對麵的圈椅裡,手裡轉著串沉香珠,珠子碰撞的輕響像落雪。她看著小棠沒直接開四君子湯——知道老人怕煎藥麻煩,怕藥苦,特意換成家常的粥;記得老伯牙口不好,強調“山藥蒸軟”;擔心蓮子性寒脹氣,限定“三顆”,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給老伯看診時,隻想著“脾虛當用四君子”,從沒想過“他願不願意喝”。
“瑾姐說,”小棠把油紙包往老伯那邊推了推,指尖碰到橘子的涼潤,“藥不一定非得是苦的,能讓您願意吃、吃得舒服,才管用。”她又想起什麼,在粥碗旁畫了個小腳丫:“喝完粥半小時,繞著院子走兩圈,慢慢走,彆著急——就像碾當歸,得勻著勁,急了反而碾不透。”
張老伯起身時,小棠要幫他提竹籃,被他按住手。老人的掌心有層老繭,磨得小棠的手背有點癢,卻很暖。“以前總覺得‘老醫生才靠譜’,現在才知道,年輕人心細。”他攥了攥小棠的手,力道輕卻實在,“你連我牙口不好都記得,比我家丫頭還貼心。這看病的信任,我給你了。”
小棠送老伯到門口,晨光正好落在他的白發上,像撒了層碎銀。老伯走了兩步,又回頭揮揮手:“明天讓老伴給你送碗粥嘗嘗!保準軟糯!”
回到診室時,油紙包裡的橘子還放在桌上,橙紅的顏色在晨光裡發亮。小棠剝開一個,汁水濺到指尖,甜香漫開來,帶著點果酸,清清爽爽的。她遞一半給蘇懷瑾,橘子瓣上的白絲還沒摘淨。
“他真的信我。”小棠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笑,眼裡的光比橘子還亮,像落了星子。
蘇懷瑾咬了口橘子,甜味在舌尖漫開時,忽然想起祖父說的“行醫先立信”。這信任從不是靠年紀熬出來的,也不是靠頭銜撐起來的,是靠“記得對方的牙口”“把藥換成粥”這些小事,像老槐樹的根,在土裡慢慢紮深,最後能擋得住風雨。
青瓷爐裡的陳皮還在煨著,藥香更濃了。小棠把老伯的病曆記在本子上,特意畫了個粥碗,旁邊標著“山藥選麵的,蓮子3顆去芯)”。紙頁上的字跡比剛來時穩多了,筆鋒裡帶著點踏實的底氣——那是被信任焐出來的,比任何獎狀都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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