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濟堂後院的藥圃剛澆過水,泥土的腥氣混著薄荷的清涼漫過來。小棠蹲在薄荷叢邊,指尖捏著片嫩葉,指腹輕輕蹭過葉片背麵——那些亮晶晶的腺鱗像撒了層細鹽,在晨光裡閃著細碎的光。“你們看,”她把葉片舉起來,讓陽光透過葉肉,能清晰看到葉脈間鼓起的小疙瘩,“這就是薄荷‘辛涼’的本錢。”
圍在她身邊的二十個年輕人都穿著白大褂,胸前彆著“浙江中醫藥大學”的校徽。有人舉著手機拍葉片,有人在筆記本上畫腺鱗的形狀,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和遠處藥坊的銅藥碾聲混在一起。這是仁濟堂和醫學院合作的“中醫傳承實驗班”第一堂實踐課——把課本裡的“薄荷辛涼”,變成能摸、能聞、能親手碾的實在感受。
“這些腺鱗裡藏著薄荷腦,”小棠的指甲修剪得整齊,捏著葉片轉了半圈,讓每個人都看清,“《本草綱目》說薄荷‘清利頭目’,其實就是這些小疙瘩在起作用——揉碎了會釋放清涼氣,能散風熱,還能驅蚊。”她把葉片湊到鼻尖聞了聞,眼睛彎起來,“你們也試試,新鮮的薄荷,連香味都帶著點水汽。”
戴眼鏡的男生推了推眼鏡,小心翼翼捏起片薄荷,指尖剛碰到葉片,就“呀”了一聲:“真的涼!像摸了塊剛從井裡撈出來的玉。”周圍的同學都笑起來,有人直接把葉片揉碎了,清涼味瞬間漫開,連空氣都像被洗過一遍。
帶隊的李老師站在藥圃邊,手裡攥著份《教學大綱》,封麵都被汗浸得發皺。她原本還捏著把汗——這些學生能背出《本草經》裡“薄荷味辛,溫,無毒”,卻未必能分清薄荷和留蘭香;知道“當歸補血”,上次實踐課竟有三個把硫磺當歸當成了優品。可此刻看著小棠用指尖劃著薄荷葉脈講“油室”,學生們湊著頭看腺鱗的認真樣子,她忽然鬆了口氣,轉頭對身後的蘇懷瑾笑:“你這法子實在。書本上的‘腺鱗’是兩個字,到了藥圃裡,就成了能摸能聞的活物,想忘都難。”
蘇懷瑾剛給竹架上的紫蘇澆了水,水珠順著葉片尖往下滴:“我們老話說‘學醫先認藥,認藥先摸藥’。以前我祖父教我認當歸,非得讓我摸歸頭的油點——說‘油點密的才補血’,現在顯微鏡下看,那些油點就是韌皮部的油室,老法子和新學問,原是一回事。”
正說著,戴眼鏡的男生忽然舉手,指尖在筆記本上點了點:“小棠老師,我有個問題。”他指了指藥坊門口的銅藥碾,“剛才看見大師兄碾薄荷,碾了快兩百圈才成粉。我們實驗室的粉碎機,三分鐘就能碾成比這還細的粉,又快又勻——為什麼非要費勁手碾?”
小棠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藥坊門口的竹篩裡,剛碾好的薄荷粉還冒著淡綠的煙,細得能被風卷著飄起來。她走過去捧起一把,粉簌簌地從指縫漏下來,帶著股清烈的香:“你先摸摸這個。”
男生伸手接了點,指尖立刻感覺到蓬鬆的質感,不像機器碾的藥粉那樣發沉。“手碾的粉是‘活’的,”小棠指尖撚著粉,“你碾的時候能感覺到,哪圈力道輕了,粉裡會有小顆粒;哪圈碾急了,邊緣會發潮——這些感覺記在心裡,以後開方子才知道,薄荷要碾多細才能‘後下即出味’,當歸要碾到什麼程度才不破壞阿魏酸。”
她又從櫃角拿出個玻璃瓶,裡麵裝著機器碾的薄荷粉。男生捏起對比,果然手碾的香味更足,像剛摘的薄荷被揉碎了;機器碾的香裡帶著點焦味,清烈氣淡了不少。“機器轉得太快,會產熱,”小棠指著玻璃瓶底,“薄荷腦怕熱,高溫一烘就跑了大半。手碾慢,但力道勻,能留住藥的‘氣’——就像泡茶,慢慢溫著泡的,比沸水猛衝的香,道理是一樣的。”
男生忽然想起剛才在藥圃裡摸的腺鱗,那些藏著薄荷腦的小疙瘩,原來這麼嬌氣。他捏著手碾的薄荷粉又聞了聞,忽然笑了:“我以前總覺得老手藝是‘低效’,現在才知道,慢有慢的道理——是在護著藥的本事。”
旁邊的女生也湊過來:“那我們今天能試試手碾嗎?我想摸摸藥碾子,看看兩百圈是什麼感覺。”
小棠剛要答應,就見大師兄推著另一盤銅藥碾過來,碾槽裡放著剛采收的紫蘇:“正好,蘇老師說讓你們試試‘紫蘇碾製’——紫蘇含揮發油,比薄荷還怕熱,你們碾的時候留意,力道重了會出油,力道輕了碾不透,得自己找分寸。”
學生們立刻圍了上去,有人學著小棠之前的樣子,掌心貼著木柄慢慢推,銅碾與槽壁摩擦出“咕嚕、咕嚕”的響,像老時鐘在走。戴眼鏡的男生推了十圈就紅了臉,喘著氣說:“看著輕,推起來真沉——這力道果然得自己試才知道。”
蘇懷瑾站在藥圃邊,看著小棠給學生們糾正姿勢——“掌心要貼緊木柄,不然會磨泡”“碾到一百圈聞聞,香味最足”,忽然想起祖父當年教她碾藥的樣子。那時候她總嫌藥碾子重,祖父就說“藥碾子是秤,能稱出你對藥的心思——心不誠,藥就不真”。現在,她的弟子正把這“秤”遞到更年輕的人手裡,教他們感受力道,分辨香味,記取“慢與誠”的道理。
日頭升到竹架頂時,藥坊裡的薄荷香和紫蘇香纏在了一起。學生們的《實踐筆記》上,左邊畫著薄荷腺鱗的手繪,右邊貼著顯微鏡下的細胞照片,中間寫著“手碾200圈:粉蓬鬆,香清烈;機器碾:粉沉,香淡——因薄荷腦受熱揮發”。
李老師翻著筆記,忽然對蘇懷瑾說:“我算明白為什麼老大夫看病準了——他們摸過幾千遍藥材,碾過幾百遍藥粉,對藥的脾氣了如指掌,開方子自然有底氣。我們這‘合作辦學’,就是要把這‘底氣’傳給孩子們。”
小棠正幫一個女生擦掉手上的紫蘇汁,那女生的指尖沾著淡紫的印子,卻笑得眼睛發亮:“小棠老師,我剛才碾到一百五十圈時,忽然聞到紫蘇香變濃了,像剛摘的一樣!”
蘇懷瑾看著這場景——年輕的手握著老藥碾,課本上的字變成指尖的感覺,忽然懂了祖父說的“傳承如種樹”。不是讓一棵樹長到天上去,是讓每一代都把根紮進土裡,再把新枝遞給下一代。就像現在,小棠從她手裡接過的藥碾,正被更多年輕的手握住,藥香也跟著傳得更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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