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蘇懷瑾的辦公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桌麵上攤著厚厚一摞紙,全是指南在基層落地後的反饋——有的是鄉鎮醫生用藍黑墨水寫的心得體會,字跡裡透著興奮;有的是患者家屬寄來的感謝信,紙頁邊緣還沾著些許泥土;最底下壓著幾張兒童畫,畫裡的小人舉著藥罐,旁邊歪歪扭扭寫著“謝謝蘇醫生”。
蘇懷瑾正用紅筆在一份反饋上做標記,那是青石鎮小李醫生寫的:“按指南辨證治療第37例高血壓患者,血壓達標!附舌照對比……”指尖忽然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是從堆積的文件旁露出來的牛皮紙信封一角。
信封上沒有寄件人地址,隻在右下角寫著“王寄”兩個字。字跡有些顫抖,橫畫末尾微微上翹,帶著股不服輸的勁兒,卻又透著老年人特有的遲緩。蘇懷瑾的心輕輕一跳——她認得這字跡。
拆開信封時,指尖不小心被粗糙的紙邊劃了一下。裡麵是張信箋,泛黃的紙頁上,鋼筆字力透紙背,卻在某些筆畫轉折處微微發虛,像是寫字的人握筆時用了極大的力氣,又帶著難以察覺的顫抖。
“懷瑾賢侄,見字如麵。”
開篇這句稱呼,讓蘇懷瑾的呼吸頓了半秒。她想起第一次在學術會上見到王教授的情景,那時她剛提出用栽培紅景天替代野生資源的設想,坐在前排的王教授突然拍著桌子站起來,花白的眉毛擰成一團:“胡鬨!中醫講究‘道地藥材’,野生紅景天的藥性豈是人工栽培能比的?年輕人急功近利,遲早要把老祖宗的根丟光!”
那時的王教授,說起古籍裡的藥論頭頭是道,罵起“離經叛道”的新想法卻也毫不留情。蘇懷瑾攥著信紙,繼續往下讀。
“我教了40年中醫,帶過78個徒弟,總跟他們說‘脈診要摸出三層力道,認藥要聞得出產地土氣’。看你們這些年輕人搞中西醫結合,總覺得是舍本逐末——用西醫的指標框中醫的證型,跟用尺子量雲彩有什麼區彆?”
蘇懷瑾忍不住彎了彎嘴角。王教授的固執是出了名的,去年還有老中醫跟她打趣:“王老頭的書房裡,連《本草綱目》的影印版都不收,說‘墨氣不對,擾了藥性’。”
“直到前陣子,學生把你那本《中西醫結合治療慢性病指南》送我,說‘老師您看看,這書在基層火得很’。我本想隨手扔在一邊,卻鬼使神差地翻了整夜。”
信裡的字跡在這裡有些潦草,像是寫字的人情緒激動時,筆尖在紙上打滑:“你把《傷寒論》裡‘太陽病,脈浮緊,無汗,發熱,身疼痛’的辨證,融進了高血壓頭暈的病例裡;用‘排氣扇積油’解釋肝氣鬱,用‘洗衣機積水’講痰濕,連我那不懂醫的老伴都能看明白;更難得的是,你給基層醫生畫了‘流程圖’,主症、次症、舌脈、西醫指標一條條列清楚,像給夜行人遞了盞燈籠——這才是真正的‘活學活用’啊。”
蘇懷瑾的指尖撫過“夜行人遞了盞燈籠”這行字,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學術會上,自己被王教授問得啞口無言時的窘迫。那時她手裡隻有零散的病例,說不出一套體係化的道理,而現在,指南成了王教授口中的“燈籠”。
“我這一輩子,總抱著‘古法不可變’的執念。你搞栽培紅景天那年,我在會上跟你拍桌子,說‘非野生則無效’,現在想想,真是坐井觀天。”信紙在這裡有一道深深的折痕,像是被反複摩挲過,“上個月去藏區調研,老藥農跟我說,這兩年野生紅景天又多了起來,年輕人都改種人工培育的了。我捧著你團隊種出的紅景天,斷麵紅得透亮,嚼著有股清勁兒,不比野生的差——守著野生藥材枯竭,讓後人無藥可用,那才是丟了老祖宗的根。你這是給中醫留後路啊,比我這老頭子看得遠。”
讀到這裡,蘇懷瑾的眼眶有些發熱。她仿佛能看到王教授寫下這些話時的樣子——或許是坐在堆滿古籍的書桌前,手裡捏著那本指南,老花鏡滑到鼻尖上,一邊歎氣一邊動筆,既有著老專家的執拗,又藏著對後生晚輩的疼惜。
“書房裡那套道光年間的《本草綱目》,是我父親傳下來的,扉頁上有他行醫時的批注,比如‘冬桑葉須霜降後采,帶露者佳’,‘麻黃湯治太陽病,若患者汗出則減麻黃量’,都是他一輩子的心得。以前總想著傳給能‘守得住根’的徒弟,現在看來,該給你。”
“岐黃之術,不是要躺在古籍裡發黴,是要能治病救人。你把書讀活了,也把方子用活了,比我們這些守著故紙堆的老頭子強。”
“退休後,我常跟老夥計們講你的指南,他們都說,要是早有這書,也不至於把‘痰濕’當‘上火’治,給病人開人參,越補越堵。”
信的末尾,王教授畫了個小小的藥葫蘆,旁邊寫著:“後生可畏,老夫服矣。”
蘇懷瑾把信紙輕輕撫平,壓在那摞基層反饋的最上麵。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進來,在“服矣”兩個字上投下一點金光。她忽然想起王教授當年拍著桌子罵她“胡鬨”的樣子,臉紅脖子粗,像頭護崽的老黃牛;而現在,這頭老黃牛卻低下頭,用最鄭重的方式,向她認可的“新路子”鞠了一躬。
她打開抽屜,取出那本祖父傳下來的《岐黃手記》,翻開夾著銅藥碾照片的那一頁,把王教授的信小心地夾了進去。照片上的銅藥碾磨得發亮,旁邊的信紙上,老專家顫抖的字跡與基層醫生潦草的反饋遙遙相對。
蘇懷瑾忽然明白,所謂傳承,從來不是一場新舊的廝殺。是像王教授這樣的老一輩,願意放下“古法不可變”的執念,承認新方法的價值;也是像她這樣的年輕人,敢於接過老祖宗的智慧,在新時代裡開出新花。
就像那條奔流不息的河,既有源頭的清澈,也得有沿途彙入的新水,才能走得更遠,滋養更多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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