傘魂入夢
玉皇大帝張興東是被雨打芭蕉的聲音驚醒的。
淩霄寶殿的琉璃瓦從不會沾染凡塵雨水,可那淅淅瀝瀝的聲響卻像生了腳,順著窗縫鑽進殿裡,帶著潮濕的桐油味。張興東坐起身時,龍袍的下擺掃過玉榻,竟掃落了幾片虛擬的芭蕉葉——那是夢裡江南的雨景,他打著柄油紙傘,站在青石板路上,看雨水順著傘骨串成珠簾。
"陛下?"太白金星捧著丹砂進來時,正撞見玉帝對著空無一物的窗欞發怔,眼角還沾著些水汽,像是剛哭過。案幾上的鎮紙旁,放著半片乾枯的傘骨,是三百年前整理舊物時從箱底翻出的,當時隻當是凡間的俗物,隨手丟在那裡,此刻卻泛著溫潤的光澤。
張興東沒說話,隻是指尖在那半片傘骨上輕輕摩挲。骨頭上還留著細密的紋路,是當年畫傘的匠人用竹刀刻下的纏枝蓮。他忽然想起那柄傘的模樣——藏青色的桐油紙,傘骨是江南特有的湘妃竹,傘柄處纏著圈藍布條,是他親手纏上去的,為了防滑。
那是他在凡間做書生的最後一年。
那年江南的梅雨季格外長,他背著書篋去錢塘趕考,走到半路遇上瓢潑大雨。就在城隍廟的屋簷下,他遇見了賣傘的老婆婆。老婆婆說這傘是她閨女親手做的,能遮風擋雨,還能避邪祟。他摸遍了口袋,隻摸出半塊碎銀,老婆婆卻笑著把傘塞給他:"讀書人不容易,拿著吧,等你中了狀元,再還我便是。"
他沒等來中狀元的那天。趕考途中遇上山洪,他抱著那柄傘被卷進激流,醒來時已經被雲遊的仙師點化,踏上了修仙路。後來他派人去尋過老婆婆,隻找到座荒墳,墳頭長著叢野菊,風一吹就簌簌地響。
"陛下,凡間的錢塘正在下暴雨,"太白金星忽然翻開手裡的水鏡,鏡麵裡映出電閃雷鳴的景象,"城南有個叫"小雨傘"的女主播,正冒雨在街頭直播,說要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張興東湊過去看時,心猛地一跳。
水鏡裡的姑娘穿著件藏青色的衝鋒衣,頭發被雨水打濕,貼在臉頰上,眼睛卻亮得驚人。她舉著手機在積水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嘴裡不停念叨著:"這裡水深,大家繞著走那個窨井蓋沒蓋好,我已經放了警示牌"。鏡頭掃過她手腕時,張興東看清了——那裡戴著串藍布纏成的手鏈,打了個他再熟悉不過的結。
"她叫什麼?"張興東的聲音有些發緊。
"直播間的名字叫"小雨傘","太白金星調出她的戶籍玉簡,"本名蘇小雨,父母是江南的製傘匠人,三年前過世了,她就靠著直播帶貨家鄉的油紙傘謀生。"
張興東望著水鏡裡的閃電。一道慘白的電光劈下來時,蘇小雨下意識地舉起手臂護住手機,那動作像極了當年他在山洪裡,把傘緊緊護在懷裡的模樣。
"備雲輦,去趟南天門。"張興東忽然站起身,龍袍的玉帶硌得他肋骨生疼,卻比不上心口那陣莫名的酸楚。
南天門的守將見玉帝親臨,忙不迭地叩首。張興東卻徑直走到望凡台,那裡能看見凡間的千裡江山。此刻的錢塘城籠罩在雨幕裡,像幅被打濕的水墨畫。蘇小雨還在街頭走著,手機鏡頭晃得厲害,偶爾能聽見她打噴嚏的聲音。
"她手裡的傘..."張興東指著水鏡。蘇小雨不知何時撐開了柄油紙傘,藏青色的,傘骨是湘妃竹,傘柄纏著藍布條。
"是她爹娘留下的老物件,"太白金星查閱著玉簡,"據說已經傳了三代,每年梅雨季她都會拿出來修一修,說這傘有靈性。"
張興東忽然想起自己修仙的第三百年,曾偷偷回凡間看過。城隍廟早沒了蹤跡,變成了熱鬨的集市,有個穿藍布衫的姑娘正在賣傘,手裡舉著的傘,竟和他當年那柄一模一樣。他當時隻當是巧合,現在才明白,有些緣分,從來都不是巧合。
雨越下越大,蘇小雨的直播間裡湧進了許多人。有人勸她趕緊回家,有人問她賣的傘在哪買,還有個小孩在評論區說:"小雨姐姐,我奶奶說油紙傘能擋鬼,是真的嗎?"
蘇小雨看到評論,忽然笑了,雨水順著她的發梢滴落在傘麵上,發出嗒嗒的聲響:"不是擋鬼哦,是護著走夜路的人。我奶奶說,每柄傘裡都住著個魂靈,會陪著你走過最難走的路。"
張興東的心猛地一顫。他想起當年被山洪卷走時,明明已經沒了力氣,卻感覺有股溫柔的力量托著他,耳邊還聽見細細的聲響,像有人在說"彆怕"。
"陛下,"太白金星忽然指著水鏡,"那邊的老槐樹要倒了!"
水鏡裡,城南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樹被狂風連根拔起,眼看就要砸向路邊的草屋。蘇小雨想也沒想,舉著傘衝過去,用身子頂住搖晃的樹乾。她的油紙傘被狂風掀起,像隻折翼的藍鳥,卻依舊死死地護在她頭頂。
就在這時,道金光從南天門飛出,悄無聲息地落在槐樹上。原本搖搖欲墜的樹乾忽然穩住了,風也奇異地小了些。蘇小雨愣了愣,以為是自己眼花,趕緊招呼聞訊趕來的村民一起加固樹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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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興東收回手,指尖還殘留著施法時的灼熱。他看著水鏡裡蘇小雨被雨水打濕的笑臉,忽然想起當年那個賣傘的老婆婆。老婆婆說這傘能遮風擋雨,原來不是虛言。
雨停的時候,天邊掛起了彩虹。蘇小雨坐在槐樹下,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濕透的油紙傘。她對著鏡頭晃了晃傘麵:"你們看,這傘骨是好的,補補還能用。就像人一樣,受了點傷不算啥,縫縫補補,還能接著走。"
直播間裡有人刷起了禮物,有人說要訂十柄傘,還有人問她手鏈在哪買的。蘇小雨晃了晃手腕上的藍布條:"這是我爹娘教我纏的,說這樣握著傘柄,就像有人在牽著你的手。"
張興東轉身離開望凡台時,腳步輕得像踩著雲。路過瑤池時,他看見嫦娥正在修剪桂樹,花瓣落在她的廣袖裡,像堆碎金。他忽然想起當年在江南,也是這樣的雨後,他打著那柄油紙傘,走在滿是花香的小路上,傘麵上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畫出一個個小小的圓。
"太白,"張興東忽然停下腳步,"把庫房裡那些凡間的舊物都整理出來吧。"
太白金星有些詫異。玉帝向來不喜歡凡間的俗物,覺得沾染了濁氣。可他還是躬身應下,看著玉帝的背影消失在雲霧裡。那背影裡少了些威嚴,多了些柔和,像被雨水洗過的天空,乾淨又明朗。
夜裡,張興東又做了個夢。夢裡他還是那個趕考的書生,打著藏青色的油紙傘,走在江南的雨巷裡。巷尾有個穿藍布衫的姑娘在賣花,看見他就笑著招手:"公子,買朵梔子花吧,能香一路呢。"
他剛要走過去,卻發現手裡的傘忽然輕了許多。抬頭一看,傘骨上的纏枝蓮活了過來,順著傘柄爬到他的手腕上,變成了圈藍布條。雨停了,陽光穿過雲層照在傘麵上,映出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醒來時,窗外的雲海正泛著金邊。張興東走到案幾前,那半片乾枯的傘骨不知何時變得溫潤,上麵的纏枝蓮紋路裡,還沾著些微的水汽。他忽然明白,有些告彆從來都不是結束。就像那柄油紙傘,以另一種模樣回到他的生命裡,用她的方式繼續守護,繼續陪伴。
"傳旨下去,"張興東拿起那半片傘骨,輕輕放在錦盒裡,"凡凡間製傘的匠人,皆免三年賦稅。"
太白金星領旨時,看見玉帝正對著水鏡微笑。水鏡裡,蘇小雨正在院子裡晾曬油紙傘,藏青色的傘麵在陽光下鋪開,像一片小小的天空。有隻蝴蝶落在傘麵上,翅膀扇動著,像在跳一支溫柔的舞。
後來,天界的仙官們發現玉帝變了。他不再總皺著眉頭看奏折,偶爾會對著水鏡裡的凡間景致出神,還會讓仙娥學著做江南的桂花糕。有次蟠桃宴,他甚至拿出柄新做的油紙傘,說是給嫦娥遮月宮裡的露水,惹得眾仙一陣哄笑。
隻有太白金星知道,那柄傘的傘骨上,刻著和當年那柄一模一樣的纏枝蓮。
又是個梅雨季,張興東坐在淩霄寶殿裡,聽著殿外虛擬的雨聲。案幾上的水鏡裡,蘇小雨正在教徒弟做油紙傘,她的手腕上依舊纏著藍布條,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像盛著江南的雨水。
"記住了,"蘇小雨拿著竹刀,在傘骨上刻下紋路,"做傘要用心,因為你不知道,這柄傘會陪著誰,走過多少路。"
張興東看著水鏡,忽然笑了。他想起當年那個賣傘的老婆婆,想起山洪裡那股溫柔的力量,想起雨夜裡那道撐起的油紙傘。原來有些魂靈,從來都不會消散。它們會化作風,化作雨,化作你身邊最尋常的物件,在你需要的時候,輕輕說一聲"彆怕"。
雨還在下,可殿裡的桐油味卻變得溫暖起來。張興東拿起那半片傘骨,對著光看,能看見裡麵流動的微光,像極了江南雨夜裡,那柄油紙傘下,永遠不會熄滅的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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