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巷的月光
三康子第一次見到孟凡凡,是在白露那天的雨裡。
青瓦巷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亮,他背著修鞋的工具箱,褲腳卷到膝蓋,正踩著水窪往家趕。巷口的老槐樹下,站著個穿月白色連衣裙的姑娘,懷裡抱著隻兔子,正踮著腳看他院牆上爬滿的牽牛花。
"這花能吃嗎?"姑娘轉過身時,雨珠順著她的發梢滴下來,落在兔子的絨毛上。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裡的黑曜石,懷裡的兔子也是通體雪白,耳朵尖卻泛著點粉紅,在雨裡抖得像團棉花。
三康子愣住了。青瓦巷住了三十年,從沒見過這號人物。她的裙子料子看著就不便宜,卻赤腳踩在泥水裡,腳趾蜷著,像隻受驚的小鹿。懷裡的兔子倒不怕生,探出腦袋,鼻尖在空氣中嗅了嗅,忽然衝著他"咕嘰"叫了一聲。
"不能吃,"三康子把工具箱往身後藏了藏,鐵皮箱子在雨裡發出哐當的響,"是看的。"
姑娘哦了一聲,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兔子放在地上。兔子落地就蹦,三兩下躥到他腳邊,抱著他的褲腿啃起來。三康子嚇得不敢動——這兔子看著溫順,牙口倒挺尖,褲腿上的補丁眼看就要被啃下來。
"凡凡!"姑娘站起身時,裙擺掃過積水,濺起的水花打在他手背上,涼絲絲的。她跑過來拎起兔子的耳朵,嗔怪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許亂啃東西。"
兔子委屈地蹬著腿,黑眼珠直勾勾地盯著三康子,像是在告狀。三康子這才發現,姑娘的手腕上戴著串銀鐲子,鐲子上刻著極小的桂花,動一下就發出細碎的響,像簷角的風鈴。
"我叫孟凡凡,"她抱著兔子笑起來,嘴角有對淺淺的梨渦,"剛搬到巷尾的老院子,以後就是鄰居啦。"
三康子的臉騰地紅了。他張了張嘴,想說自己叫於洪山,人都叫他三康子,卻被喉嚨裡的熱氣堵住,隻嗯了一聲。雨忽然大了,豆大的雨點砸在老槐樹葉上,嘩啦啦地響,像有人在頭頂倒水。
"快進來躲躲!"三康子猛地反應過來,拽著孟凡凡的胳膊就往自己家跑。他的手掌粗糙,帶著修鞋時蹭的機油,觸到她手腕的瞬間,兩人都愣了一下。孟凡凡的皮膚很涼,像剛從井裡撈出來的玉。
他家的院子很小,一間正房帶個搭出來的棚子,棚子底下堆著修好的鞋和各種工具。孟凡凡抱著兔子站在屋簷下,打量著牆上掛著的獎狀——那是他小時候得的,"三好學生"四個字被雨水泡得發皺,卻還能看出鮮紅的顏色。
"你修鞋的手藝很好吧?"她忽然指著棚子裡那雙紅繡鞋,鞋麵上的牡丹繡得活靈活現,"這是張寡婦的吧?她跟我炫耀了好幾天,說找遍全城都沒人能補得這麼好。"
三康子撓了撓頭。張寡婦那雙鞋是緞麵的,被貓抓了道口子,彆人都勸她扔了,她卻寶貝得緊。他蹲在棚子裡縫了三個晚上,用金線順著花紋補,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痕跡。
"瞎糊弄。"他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屋簷的水順著瓦當滴下來,在腳邊積成小小的水窪,映出他沾著機油的褲腳,和她月白色的裙擺。
孟凡凡忽然笑了。她把兔子放在地上,蹲下來指著水窪:"你看,我們像不像在同一個池塘裡的魚?"
兔子趁機又跑到三康子腳邊,這次不啃褲腿了,改成舔他鞋上的泥。三康子剛想把它推開,卻看見孟凡凡的裙擺上沾了片槐樹葉,葉尖還掛著水珠,像隻停在上麵的綠蝴蝶。
雨停的時候,月亮已經爬上來了。孟凡凡抱著兔子站在巷口,月光灑在她身上,像裹了層銀紗。三康子看著她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時候奶奶講的故事,說月亮上住著個仙女,懷裡總抱著隻兔子。
"明天我來取鞋。"孟凡凡回頭時,月光恰好落在她眼睛裡,亮得驚人,"我那雙白皮鞋,鞋跟掉了。"
三康子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尾,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攥著塊擦鞋布,布上的鞋油蹭在掌心,黑得像夜空。他低頭看腳邊,那隻兔子不知什麼時候留下了幾撮白毛,混在泥水裡,像落了場微型的雪。
第二天一早,三康子把自己的工具箱擦得鋥亮。他找出最細的針,最好的線,連補鞋用的膠水都挑了透明的。太陽剛爬到老槐樹梢,孟凡凡就來了,手裡拎著個竹籃,籃裡用布蓋著什麼,散發出甜甜的香味。
"給你的。"她把竹籃遞過來,"我做的桂花糕,剛出鍋的。"
三康子接過時,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指尖,兩人都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竹籃裡的桂花糕冒著熱氣,黃澄澄的,上麵撒著白芝麻,甜香混著桂花香,鑽進鼻子裡,勾得人直咽口水。
"鞋呢?"孟凡凡的目光落在棚子裡,忽然眼睛一亮,"哇,這是你修的?"
三康子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是雙紅繡鞋,正是張寡婦那雙。他昨晚又仔細縫了縫,鞋麵上的牡丹像是活過來了,花瓣邊緣泛著柔和的光。他撓撓頭,想說還沒修好,卻看見孟凡凡已經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摸著鞋麵,眼睛裡閃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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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看。"她輕聲說,"像我家院子裡的桂花,開得熱熱鬨鬨的。"
三康子的心忽然跳得厲害。他想起巷尾的老院子,聽說以前是家糕點鋪,院裡有棵老桂樹,每到秋天,香得能飄半個城。他小時候總想去偷摘幾朵,每次都被看院子的老頭趕出來。
"你的鞋呢?"他轉移話題,聲音有點發緊。孟凡凡這才想起正事,從包裡拿出雙白皮鞋。鞋跟確實掉了,斷麵處還沾著點泥,像是在哪個泥坑裡崴了腳。
"昨天追凡凡的時候崴的。"她不好意思地笑,"它非要去啃彆人家的胡蘿卜。"
三康子接過鞋,指尖觸到鞋麵的皮革,細膩得像嬰兒的皮膚。他忽然想起自己攢了很久的錢,想買雙新皮鞋,結果娘生病,錢全給醫院了。現在腳上這雙,還是三年前買的處理品,鞋頭已經磨出了洞。
"三天後來取。"他把鞋放進工具箱,不敢再看她,"保準跟新的一樣。"
孟凡凡抱著兔子走後,三康子坐在棚子裡,對著那雙白皮鞋發了半天呆。陽光透過老槐樹的葉子,在鞋麵上灑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他拿起鞋跟,忽然發現斷麵處沾著根極細的白毛,跟昨天那隻兔子身上的一模一樣。
接下來的三天,三康子幾乎沒合眼。他先是用細砂紙把斷麵磨平,又調了特製的膠水,粘好後還用布條加固,最後在鞋跟底部釘了塊薄薄的鋼板,這樣就不容易再掉了。他甚至找了塊白色的皮革,裁成小小的桂花形狀,縫在鞋跟內側,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取鞋那天,孟凡凡穿了件淺黃色的毛衣,懷裡的兔子也換了身行頭——脖子上係了個小小的紅領結,是用毛線織的,看著滑稽又可愛。
"凡凡今天是不是很精神?"她獻寶似的把兔子舉起來,兔子卻不領情,掙紮著要下來,小爪子在她手背上撓出幾道淺淺的紅痕。
三康子遞過鞋時,心跳得像打鼓。孟凡凡接過鞋,先是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隨即蹲下來,小心翼翼地穿上。她站起來走了兩步,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比原來還好穿!"
她走到陽光下,轉了個圈,淺黃色的毛衣在光裡像朵盛開的桂花。三康子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眼睛有點酸——他想起自己的娘,娘以前也愛穿淺黃色的衣裳,每次去趕集,都會買塊新布料,自己縫件新衣裳。
"多少錢?"孟凡凡轉回來,從包裡掏錢。三康子卻擺擺手:"不用了,鄰裡鄰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