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磚牆下的花
於洪娟第一次見到陳小磊,是在盛夏午後的廢品收購站。蟬鳴把空氣攪得發黏,她蹲在一堆舊報紙前,碎花裙擺被汗濡濕,緊緊貼在大腿根。身後突然傳來鐵皮摩擦的刺耳聲響,她猛地回頭,看見個穿藍色工裝的年輕男人正把一摞鐵管扛到磅秤上,脊梁骨繃得像根拉滿的弓弦。
“新來的?”她沒話找話。男人轉過身,額角的汗珠順著挺直的鼻梁往下滑,落在工裝第二顆紐扣上。他比照片裡清瘦些,眉眼卻亮得很,像浸在井水裡的玻璃彈珠。
“嗯,陳小磊。”他說話時喉結動了動,目光在她身上頓了半秒,又慌忙移開,落在牆角那隻缺了腿的搪瓷缸上。
於洪娟忍不住笑。勞改農場出來的人她見得多了,要麼渾身戾氣,要麼蔫得像霜打茄子,唯獨他,緊張得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她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來,後腰的鬆緊帶勒得慌,她下意識拽了拽,聽見身後傳來鐵皮再次落地的重響——陳小磊把鐵管摔在了地上。
“對不住。”他紅著臉去撿,手指在鐵皮上劃出道血痕,卻像沒知覺似的。於洪娟從褲兜裡摸出塊皺巴巴的創可貼扔過去,“我叫於洪娟,這片歸我管。”
男人接住創可貼的動作像接聖旨,指尖觸到她殘留的體溫,猛地縮回手。創可貼飄落在地,他慌忙去撿,額頭差點磕到磅秤的鐵盤。
那天傍晚收工時,於洪娟看見陳小磊蹲在收購站後門的槐樹下,手裡攥著那片創可貼,反複摩挲著包裝上褪了色的小熊圖案。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和牆上“勞動改造,重塑新生”的標語重疊在一起,竟生出點說不出的溫順。
廢品站的老王頭總念叨,陳小磊是農場裡的“積極分子”,摘棉花能比彆人多摘兩麻袋,打磚坯時手掌磨出血泡也不吭聲。“就是太悶了,”老王頭嘬著旱煙,“跟他說話,三句能憋出個屁來。”
於洪娟卻覺得他不悶。他分類廢品時格外認真,舊書報要按年份碼齊,玻璃瓶得擦乾淨了再裝箱,連生鏽的鐵絲都要捋得筆直。有次她故意把兩個可樂瓶扔在他腳邊,他彎腰去撿時,她看見他後頸有塊淡粉色的疤,像片蜷曲的枯葉。
“這疤……”她話沒說完,他已經直起身,工裝領口被扯得變了形。“乾活蹭的。”他聲音發緊,轉身去搬紙殼箱,肩胛骨在薄薄的布料下突突地跳。
於洪娟沒再追問。她知道勞改農場的規矩,不該問的彆問,就像她知道自己的大屁股總被街坊議論,卻照樣穿著喜歡的碎花裙。
入秋時暴雨連下了三天,收購站的頂棚漏得厲害。於洪娟踩著板凳去糊油布,腳下一滑,眼看就要摔下來,後腰突然被穩穩托住。她驚魂未定地回頭,撞進陳小磊的眼睛裡——那雙總是躲閃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像落滿了星星。
“小心。”他的手掌燙得嚇人,隔著濕透的衣料,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指尖的顫抖。她慌忙站直,卻忘了板凳晃得厲害,又是一陣趔趄。這次他乾脆把她攔腰抱了下來,動作快得像陣風。
落地時兩人貼得太近,她的額頭抵著他的鎖骨,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著鐵鏽和雨水的氣息。“謝……”她的話被自己的心跳聲淹沒,後腰還殘留著他手掌的溫度,像塊發燙的烙鐵。
那天晚上,於洪娟躺在涼席上翻來覆去。她想起陳小磊抱她時繃緊的手臂,想起他耳尖泛起的紅,想起他後頸那片枯葉似的疤。窗外的雨敲打著鐵皮屋頂,像有人在輕輕敲門。
第二天陳小磊沒來上班。老王頭說他發燒了,在宿舍躺著。於洪娟燉了鍋薑湯,裝在保溫桶裡往宿舍走。那是間廢棄的倉庫,牆皮掉得厲害,門沒鎖,虛掩著。
她推開門時,正看見陳小磊坐在床沿,背對著門口,手裡拿著張泛黃的照片。聽見動靜,他慌忙把照片塞進枕頭下,轉身時眼裡還蒙著層水汽。“於姐?”他嗓子啞得厲害,臉頰燒得通紅。
於洪娟把薑湯遞過去,“趁熱喝。”他接過去的手還在抖,搪瓷杯沿磕在牙齒上,發出輕微的聲響。她注意到他枕頭邊露著半截照片,上麵是個穿軍裝的女人,眉眼和他有幾分像。
“我媽。”他突然開口,聲音低得像耳語,“我進來那年,她走了。”
於洪娟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自己那個嗜賭的爹,想起十六歲那年他把家裡輸光後消失的背影。她在床沿坐下,沒說話,隻是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他的肩膀突然垮下來,像座瞬間崩塌的山,壓抑的嗚咽聲從喉嚨裡擠出來,混著薑湯的熱氣,在狹小的房間裡彌漫開來。
從那天起,兩人之間像是多了點什麼。陳小磊不再躲著她的目光,有時會主動遞過塊擦汗的毛巾,或是在她搬重物時搭把手。於洪娟發現他其實愛笑,隻是笑起來嘴角會往一邊歪,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有次收來台舊收音機,陳小磊搗鼓了半天,居然修好了。傍晚收工時,兩人坐在槐樹下,聽裡麵咿咿呀呀唱著黃梅戲。於洪娟跟著調子晃腿,裙擺掃過他的手背,他沒躲,反而輕輕碰了碰她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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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姐,”他忽然開口,“他們都說你……”
“說我屁股大?”於洪娟笑著打斷他,故意挺了挺腰,“這叫福氣,懂不懂?”
陳小磊的臉騰地紅了,埋頭盯著自己的鞋尖,“我覺得……挺好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叫,卻清晰地鑽進她耳朵裡。於洪娟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下,軟軟的,麻麻的。
深秋的一個傍晚,收廢品的三輪車壞在了半路。天色暗得快,風卷著落葉往脖子裡鑽。於洪娟正發愁,陳小磊突然脫下工裝外套披在她身上。“我去叫人。”他說,轉身就要往回跑。
“等等。”於洪娟拉住他的手腕,他的皮膚在冰涼的空氣裡燙得驚人。“不用,”她仰頭看他,路燈的光暈落在他睫毛上,“陪我坐會兒。”
兩人並排坐在路沿上,三輪車的影子歪歪扭扭地趴在地上。於洪娟裹緊他的外套,聞到上麵熟悉的肥皂味,心裡踏實得很。“小磊,”她輕聲說,“你後悔嗎?”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才聽見他說:“後悔沒早點懂事。”他轉過頭,眼睛在夜色裡亮晶晶的,“但不後悔遇見你。”
於洪娟的心跳突然亂了節拍。她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微微顫抖的嘴唇,鬼使神差地湊了過去。他的唇很燙,帶著點薑湯的辛辣味。他僵了片刻,然後猛地把她抱住,力道大得像要把她揉進骨血裡。
遠處傳來自行車的鈴鐺聲,有人在喊他們的名字。陳小磊慌忙鬆開手,臉頰紅得像要燒起來。於洪娟卻笑得燦爛,拉著他的手站起來,“走,回家。”
後來有人問於洪娟,怎麼就看上了個勞改犯。她總是笑著拍拍自己的腰,“他不嫌我屁股大,我就不嫌他有疤。”
那年冬天,陳小磊用攢的錢給於洪娟買了條新棉褲,藏藍色的,褲腰做得特彆寬鬆。於洪娟穿著它在收購站轉來轉去,陳小磊跟在後麵,眼睛裡的光比倉庫裡的燈泡還要亮。
開春時,他們領了結婚證。沒有儀式,沒有賓客,隻有老王頭送的一對紅枕套。晚上關了燈,陳小磊從背後抱著她,下巴抵在她後頸,“娟兒,”他聲音發緊,“我會好好對你。”
於洪娟往他懷裡蹭了蹭,聞著他身上的肥皂味,笑著說:“知道啦,積極分子。”
窗外的槐樹抽出了新芽,嫩綠的葉子在月光下輕輕搖晃,像無數雙眨動的眼睛,見證著紅磚牆下悄然綻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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