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到貓二娘的那天,晨霧正沿著青石板路的縫隙流淌。巷口的包子鋪剛揭開蒸籠,白霧裹著蔥花香氣漫出來,恰好撞見她站在褪色的木牌下——那木牌上“獸醫診所”四個字被雨水泡得發漲,邊角蜷曲如貓耳。
她穿一身黑白色斜襟布衫,盤扣是用細麻繩纏的,像貓爪踩過的梅花印。袖口和褲腳都繡著半朵玉蘭花,剩下的半朵大概藏在衣襟裡,風一吹就顫巍巍地要探出來。最惹眼的是她的鞋,黑布鞋麵上用白線繡著兩隻圓耳朵,走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悄無聲息得像踩著一團雲。
“早啊。”她先開了口,聲音裡帶著點剛睡醒的沙啞,像貓伸懶腰時喉嚨裡的輕呼嚕。
我攥著手裡的藥箱愣了愣。這巷子我走了二十多年,從未見過這家診所,更沒見過這樣的女人。她身後的木門虛掩著,兩隻貓正從門縫裡往外探頭——一隻黑花相間的,脊背油亮得像浸過墨,另一隻通體橘黃,胖得把門框都擠得變了形。
“新來的?”我問。藥箱裡的聽診器硌著掌心,冰涼的金屬觸感讓我清醒了些。我是巷尾社區醫院的醫生,每天早上都要抄近路穿過這條巷子。
她點頭時,鬢角的碎發滑下來,沾在臉頰上。那黑花貓突然“喵”地一聲跳上她肩頭,尾巴卷住她的脖頸,活像條毛茸茸的圍巾。橘貓則慢悠悠地踱到我腳邊,用腦袋蹭我的褲腿,呼嚕聲震得我腳踝發麻。
“它們不怕生。”我說。
“因為我喜歡貓。”她彎腰抱起橘貓,那團橘色的肉球在她懷裡團成個球,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她的手指輕輕按在貓的肋骨上,動作溫柔得像在數書頁裡夾著的花瓣,“我叫貓二娘,就住這兒。”
黑花貓突然從她肩頭跳下來,叼起她落在地上的布包往屋裡跑。布包上繡著的魚骨圖案一晃一晃的,我這才發現那包沉甸甸的,大概裝著貓糧或是草藥。
“進來坐坐?”貓二娘推開木門,門軸發出“吱呀”一聲,驚飛了簷下的麻雀。屋裡彌漫著曬乾的艾草味,混雜著淡淡的魚乾香。靠牆的木架上擺著十幾個陶罐,標簽都是用毛筆寫的:“薄荷粉”“金銀花露”“貓薄荷膏”。最上層的陶罐裡插著幾支乾枯的貓尾草,穗子垂下來,掃著旁邊掛著的銅鈴鐺。
橘貓從我腳邊溜走,跳上靠窗的竹榻。那裡鋪著塊洗得發白的藍印花布,上麵堆著幾個毛線團,顏色跟那兩隻貓驚人地相似——一團黑灰相間,一團橘黃,還有團雪白的,大概是給還沒出現的白貓準備的。
“您這是……”我打量著牆上的藥櫃,玻璃門後擺著的不是青黴素和阿司匹林,而是曬乾的蒲公英、切段的蘆根,還有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褐色塊狀物。
“給貓看病的。”貓二娘正用小銅秤稱著什麼,秤砣是個貓形的陶瓷墜子,“偶爾也給人看看小毛病,都是街坊鄰居的情分。”
黑花貓突然對著門口弓起背,喉嚨裡發出威脅的低吼。我回頭,看見賣豆腐的王嬸舉著竹竿站在門口,竹竿頂端挑著隻瑟瑟發抖的狸花貓,貓腿上纏著滲血的布條。
“二娘,你快瞅瞅!”王嬸的大嗓門震得窗紙都在顫,“這倒黴東西昨兒偷摸鑽進張屠戶家的院子,被狗咬了!”
貓二娘放下銅秤迎出去,黑花貓立刻收了敵意,蹭著她的褲腿打轉。她接過狸花貓時,那貓竟不掙紮,乖乖地縮在她懷裡,尾巴尖輕輕掃著她的手腕。
“彆怕。”她輕聲說著,指尖在貓耳後揉了揉,轉身往藥櫃走,“阿墨,去把紫藥水和繃帶拿來。阿橘,燒壺熱水。”
話音剛落,黑花貓就躥到藥櫃前,用爪子勾出個小瓷瓶,橘貓則顛顛地跑到煤爐邊,用爪子扒拉著水壺的提梁。我看得目瞪口呆——那水壺明明比橘貓還高,它卻像個熟練的小管家,把水壺穩穩地放在爐盤上。
“它們通人性。”貓二娘看出我的驚訝,用沾了藥水的棉簽輕輕擦拭狸花貓的傷口,“養久了,就跟家裡人一樣。”
王嬸在旁邊絮絮叨叨地說著張屠戶家的惡犬有多凶,貓二娘時不時應一聲,眼睛始終沒離開狸花貓的傷口。她的動作極輕,棉簽碰到傷口時,狸花貓隻是抖了抖耳朵,連哼都沒哼一聲。
“過三天來換次藥。”她用乾淨的布條把貓腿纏好,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彆讓它再去屠戶家了,張屠戶最近心情不好。”
王嬸千恩萬謝地走了,橘貓突然跳上櫃台,用爪子拍了拍我的藥箱。我這才想起自己是來送體檢報告的,忙從箱子裡拿出文件夾:“我是巷尾社區醫院的,這是上周給您登記的體檢表。”
她接過表格時,我看見她手腕內側有個淡淡的疤痕,形狀像朵小小的玉蘭花。“麻煩你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細細的紋路,像貓咪眼角的細紋,“我這身子骨,麻煩你們跑了好幾趟。”
“應該的。”我看著她把表格塞進陶罐裡——那陶罐上寫著“往來文書”,旁邊的罐子裡插著幾支毛筆,筆杆上纏著貓毛,“您上次說的頭暈,好些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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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她往銅鍋裡倒了些草藥,“阿墨采的薄荷,熬水喝了挺管用。”
黑花貓像是聽懂了,得意地甩了甩尾巴,跳上灶台幫她添柴。橘貓則趴在我腳邊,把腦袋擱在我的鞋麵上,暖乎乎的一團。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兩隻貓的影子在光斑裡慢慢移動,像兩朵會走路的花。
傍晚我下班時,特意繞到診所門口。木門半開著,裡麵傳出輕輕的哼唱聲,調子古怪又好聽,像是把貓叫譜成了曲子。我探頭進去,看見貓二娘坐在竹榻上織毛衣,黑花貓趴在她腿上打盹,橘貓則在旁邊追著毛線球跑。
“還沒走?”她抬頭朝我笑,手裡的棒針上下翻飛,織出的花紋像貓爪踩過的痕跡,“進來喝杯薄荷茶?”
我剛要應聲,就聽見巷口傳來爭吵聲。張屠戶舉著刀站在包子鋪前,臉紅得像塊豬肝:“我說了多少次,不準你們的貓往我家院子裡鑽!”
貓二娘放下棒針站起來,黑花貓立刻從她腿上跳下來,弓著背擋在她身前。橘貓也停下玩鬨,警惕地豎起耳朵。“張大哥息怒。”她走到門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汪水,“貓不懂事,我替它們給你賠罪。”
“賠罪?”張屠戶把刀往砧板上一拍,震得旁邊的鐵盆叮當作響,“昨天咬了我的狗,今天又偷了我的肉!這賬怎麼算?”
黑花貓突然衝出去,叼著塊油紙包從張屠戶腳邊跑過,紙包裡的肉香飄了過來。張屠戶罵罵咧咧地追上去,貓二娘卻站在原地沒動,隻是輕輕吹了聲口哨。
黑花貓突然停住腳步,轉身把油紙包放在張屠戶腳邊,然後乖巧地蹭了蹭他的褲腿。張屠戶舉著刀的手僵在半空,臉漲得更紅了,最後悻悻地踢了踢腳下的石子:“下次再敢來,看我不剝了你們的皮!”
“多謝張大哥手下留情。”貓二娘彎腰抱起黑花貓,那貓把頭埋在她懷裡,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這就把它們帶回去好好管教。”
張屠戶氣呼呼地走了,巷子裡的人都鬆了口氣。賣豆腐的王嬸湊過來,小聲跟我說:“這張屠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前兒還偷偷給二娘送了副豬骨頭,說是給貓補身子。”
我看著貓二娘抱著貓走進診所,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兩隻貓的影子依偎在她的影子旁邊,像三顆緊緊靠在一起的星星。木門關上的瞬間,我聽見裡麵又傳出那古怪的哼唱聲,這次我聽清楚了,歌詞裡反複唱著“貓二娘,貓二娘,懷裡揣著月和光”。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都要路過診所。有時看見貓二娘在門口曬草藥,黑花貓幫她把草藥攤開,橘貓則趴在藥堆旁邊守著,不讓麻雀來啄食。有時看見她坐在竹榻上給貓看病,懷裡抱著各種各樣的貓——有斷了腿的流浪貓,有生了病的寵物貓,還有隻眼睛瞎了的老貓,她總是耐心地給它們上藥、喂藥,輕聲細語地跟它們說話。
有天早上,我看見診所門口擺著個竹筐,裡麵鋪著厚厚的棉花,幾隻剛出生的小貓蜷縮在裡麵,眼睛還沒睜開,像一團團毛茸茸的絨球。貓二娘坐在竹筐旁邊,手裡拿著奶瓶給小貓喂奶,動作輕柔得像在嗬護易碎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