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還沒散儘,我捏著魯米諾試劑的棕色玻璃瓶站在警戒線外。雨後的巷弄積著水窪,霓虹燈把水麵染成渾濁的橘色,像打翻的調色盤。
“李博士,確定要用這個?”年輕警員的手電筒在潮濕的牆麵上晃,光斑裡浮動著無數塵埃。我點點頭,旋開瓶蓋時聽見玻璃摩擦的輕響。這種化學試劑能與微量血紅蛋白反應,在黑暗中綻放幽藍微光,哪怕是被清洗過的血跡也無所遁形。
噴霧器嗤嗤作響時,牆麵漸漸浮出蛛網般的藍光。死者拖拽的軌跡從垃圾桶延伸到卷簾門,像一條凝固的河。我蹲下身,看著那些跳躍的光點忽然想起童年——父親實驗室裡的熒光菌在培養皿裡呼吸,也是這樣忽明忽暗,仿佛握著一捧碎星。
收隊時天邊已泛魚肚白。警車駛過老城區的青石板路,我盯著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想起下周要去南京參加學術會議。那個念頭來得猝不及防,像試劑瓶上未乾的指印。
南京的秋意比北方濃。梧桐樹的掌狀葉鋪滿頤和路,踩上去沙沙作響。會議間隙我總愛獨自遊蕩,看明故宮遺址的石柱在夕陽裡投下瘦長的影子,聽秦淮河的畫舫傳來斷續的評彈。同行的教授打趣說我不像搞法醫學的,倒像個懷古的文人。
直到某個雨夜,我在酒店房間整理行李時,指尖觸到了那個棕色玻璃瓶。出發前鬼使神差地把備用試劑塞進了行李箱,此刻它在台燈下泛著冷光,像一隻沉默的眼睛。
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窗發出密集的聲響。我撐著傘走在街頭,雨水順著傘骨滑落,在鞋尖積成小小的水窪。路過南京大屠殺紀念館時,警戒線後的廣場空無一人,隻有紀念碑在雨幕中矗立,碑身的“”字樣被雨水衝刷得格外清晰。
心臟忽然抽緊。我站在街角看著那片空曠的廣場,魯米諾試劑的化學反應式在腦海裡盤旋。這個念頭瘋狂而荒誕——如果把試劑灑在這裡,會發生什麼?
回到酒店時,我渾身都已濕透。坐在窗邊看著雨簾裡的城市,指尖反複摩挲著試劑瓶的紋路。手機屏幕亮起,是妻子發來的消息,問我何時返程。我輸入“後天”,卻遲遲沒有按下發送鍵。
次日淩晨四點,我帶著噴霧器走出酒店。雨停了,空氣裡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路燈在濕漉漉的路麵投下光暈,像散落的月亮。我沿著中山東路慢慢走,經過總統府,經過江寧織造府,最後停在一片老城區的巷口。
這裡曾是民國時期的安全區。史料記載,1937年冬天,無數難民躲在這些磚木結構的房子裡,卻依然沒能躲過那場浩劫。我舉起噴霧器的手在發抖,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按下噴頭的瞬間,霧氣在晨曦中散開。起初沒有任何變化,我甚至懷疑試劑是否失效。就在轉身要走時,腳下忽然亮起一點幽藍。緊接著,更多的光點從磚縫裡、牆皮間滲出來,沿著牆根蔓延成溪流,順著台階攀上斑駁的木門。
我後退幾步,看著整麵牆漸漸被藍光覆蓋。門環上的指紋印,門檻上的拖拽痕,窗台上飛濺狀的光斑——那些七十年前的血跡,在化學試劑的催化下重見天日。它們不像案發現場的痕跡那樣猙獰,反而帶著一種近乎溫柔的震顫,仿佛無數細碎的呼吸在黑暗中蘇醒。
噴霧器在手裡越來越沉。我沿著街道往前走,在每一麵老牆上噴灑試劑。藍光如潮水般漫過秦淮河畔的石階,爬上中華門的城磚,浸透頤和路的梧桐樹根。早起的環衛工推著三輪車經過,驚訝地看著那些流動的藍光,以為是某種新式路燈。
天快亮時,我站在紫金山的觀景台上。整座城市正在蘇醒,晨霧中浮動著大片大片的幽藍。玄武湖的水麵像鋪滿了螢火蟲,明故宮的斷壁殘垣流淌著光的河,就連新街口的玻璃幕牆上,也蜿蜒著細碎的光紋。
這不是案發現場的那種詭異藍光。它們更像是某種溫柔的訴說,從每一寸土地裡滲出來,在晨曦中漸漸變淡。我想起紀念館裡那些泛黃的照片,想起教科書上冰冷的數字,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有些東西比證據更重要”。
風從山坳裡吹過來,帶著草木的清香。遠處傳來第一班地鐵進站的轟鳴聲,晨光刺破雲層,給城市鍍上了一層金邊。那些幽藍的光在陽光下慢慢隱去,像潮水退回到沙灘的褶皺裡。
我對著空無一人的山穀輕聲說:“同胞們,你們也在看著我吧。”
聲音消散在風裡,卻仿佛聽見無數細碎的回應。晨光中的南京城漸漸清晰,那些曾經被血浸染的土地上,此刻正生長著嶄新的樓宇和蓬勃的草木。我把空了的試劑瓶塞進背包,轉身走向下山的路,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妻子發來的新消息:“記得帶隻鹽水鴨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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