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三年,九月。
疏勒王城,喀什噶爾。
曾經彌漫著烤饢與無花果甜香的街巷,如今被一種怪異的喧囂吞噬。
風卷起塵土,裹挾著一種甜膩的草腥氣——那是大片被強行拔除的青苗腐爛的氣息,混雜著新翻泥土和一種低矮植物白色絨絮的味道。
城東新辟的“漢市”。
人聲鼎沸,幾近瘋狂。
簡陋的木棚下,穿著光鮮綢衫的漢商們如同穩坐釣魚台的薑太公。
在他們麵前堆砌著令人目眩的貨物:雪亮的絲綢,流光溢彩的琉璃器皿,精巧的漆盒。
然而,真正吸引著如潮水般湧來的疏勒百姓的,是棚前懸掛的木牌上那刺目的佉盧文:
天價收“白疊金絮”,絮十斤,換百錢!
“讓開!是我的!”
一個眼窩深陷、顴骨高聳的老農,像護著命根子一樣抱著幾大捆還帶著青澀棉桃的白疊絮,拚命擠到掛著“糜”字旗的木棚前。
棚內管事眼皮都不抬,伸手撚了撚棉絮,撥動算盤:“品次,含水多,算七斤,五十錢。”
“五十錢?!”
老農聲音嘶啞,帶著哭腔:“上月還是十斤換一百五十錢,我……我拔了剛抽穗的青苗才搶種出這些啊!”
“上月是上月。”
管事語氣平淡:“白疊金絮堆成了山,多了自然賤,賣不賣?後麵人等著呢。”
說著,管事揚起下巴朝棚外洶湧絕望的人潮努了努。
老農看著身後無數雙同樣饑餓的眼睛,喉頭滾動,枯槁的手顫抖著伸出:“賣…賣…”
幾串冰冷的銅錢落入掌心,卻買不回被拔掉的青苗。
不遠處,一座裝飾著華麗疏勒彩毯的帳篷內,糜喬正與幾個本地豪商推杯換盞。
“糜大掌櫃真是點石成金啊!”
手指戴滿寶石戒指的疏勒豪商巴依,諂笑著斟酒:“這白疊子,過去塞枕頭都嫌紮,到您手裡竟成了價比黃金的金絮!佩服!”
糜喬矜持地抿了口酒:“巴依老爺過譽了,此物在我大漢北疆,確是禦寒至寶,貨好,價自然好說。”
他話鋒一轉,狀似無意:“隻是聽聞,烏維陛下新征的‘金絮捐’…讓不少小民日子難過了?”
巴依臉上的肥肉抖了抖,壓低聲音:“可不是!那些泥腿子,哪經得起漢商老爺撒錢?
都瘋了似的拔苗改種白疊,如今城裡糧價…嘿嘿,又翻了一番。
烏維陛下要錢養車師來的‘朋友’,自然要從這些發了橫財的白疊農身上刮油水。”
另一豪商湊近,眼中放光:“糜大掌櫃,這糧食買賣……”
糧價飛漲,正是囤積居奇的天賜良機!
糜喬放下酒杯,聲音低沉:“諸位都是明白人,我等來此,求的是互利長久。
糧乃民之本,若鬨得餓殍遍地,激起動亂,壞了交易的安寧……我漢商隨時可走,諸位這萬貫家財,疏勒這大好基業……”
他故意停頓:“豈不是都要灰飛煙滅?行商之人,當知細水長流,涸澤而漁,智者不為。”
一番話軟中帶刺,既點明動亂後果,又撇清自身。
豪商們冷汗涔涔,連聲保證絕不哄抬,心中卻各自打著囤糧的主意。
喀什噶爾城外,隱蔽綠洲莊園。
阿娜爾汗公主站在土樓上,遠眺著被“白絮”陰影籠罩的王城方向。
城中漢市隱約傳來的喧囂,像鈍刀割著她的心。
她已換上利落的漢式服裝,但卻依舊遮不住臉上的蒼白,眼中滿是悲慟。
“看到了嗎,公主殿下?”
程昱幽靈般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這就是漢商帶來的蜜糖,它讓您的子民暫時忘記了饑餓,忘記了王叔的屠刀,甚至…忘記了是誰讓他們陷入絕境。”
阿娜爾汗指節發白,死死抓住粗糙的土牆。
她看到莊園附近原本蔥鬱的麥田,如今大片荒蕪或被粗暴翻起,種上了稀疏的白疊幼苗,幾個孩童在荒田裡挖著草根。
“他們…隻是想活命……您為什麼……?”她的聲音乾澀。
“活命?”
程昱走到她身側,目光同樣投向那片饑荒:“用拔掉口糧的苗,去換幾串買高價糧的銅錢?這是飲鴆止渴。
烏維的刀是明的;漢商的蜜糖,卻是蝕骨的慢毒,當蜜糖停止,或白絮再也換不來糧時……”
“先生,有消息!”
一個精悍漢子快步上樓,將一張羊皮卷塞進程昱手中。
程昱展開一看,眼神銳利如冰錐。
“公主殿下,”他轉向阿娜爾汗:“您的機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