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四年的春天,迎來了非比尋常的熱鬨。
司農卿袁逢親撰的《“神農麥”育種紀要及推廣方略》,在少府匠人日夜趕工下,化作數千份圖文並茂的簡冊,由驛騎快馬加鞭,飛馳向大漢十三州。
隨冊同行的,還有天子劉宏措辭嚴厲的詔書:各州郡務必全力配合“勸農使”,推廣新麥、新法,凡有懈怠阻撓者,嚴懲不貸!
詔書所至,地方震動。
原本對洛陽新政將信將疑、甚至心存抵觸的州牧郡守,在看到詔書末尾那枚鮮紅的傳國玉璽印記,以及附冊中袁逢那令人瞠目的畝產記錄之後,無不悚然動容。
二百四十斤的單畝產量,放在過去的時候或許算不得什麼。
可在近幾十年來,隨著天災不斷、氣候降低,糧食逐年減產的情況下,這袁逢弄出來的良種,的確無異於天降祥瑞了。
加之天子意誌已決,誰還敢逆勢而為?
一時間,各地官倉紛紛敞開,以近乎“半賜半貸”的方式,將司農寺調配的首批“神農麥”良種分發下去。
田間地頭,那群身穿天藍色官袍的“勸農使”身影愈發忙碌。
他們不再僅僅是講解新農具、新方法,更肩負著監督良種播種、記錄生長情況、解答疑難的重任。
這些年輕的學子,臉龐被春日的陽光曬得微黑,嗓音因反複宣講而略帶沙啞,但眼中的光芒卻比天上的朝陽更為熾熱。
然而,正如王潛所預見的那樣,豐收的曙光尚未完全升起,新政之下的陰影,卻已然開始蔓延。
冀州,巨鹿郡。
郡治廮陶城外,最大的地主田氏莊園內,家主田疇正陰沉著臉,聽著管事彙報。
“家主,據各縣回報,那些賤戶得了‘神農麥’種,又聽了勸農使的鬼話,一個個全都開始不安分了!
就連往年租子都拖拖拉拉的佃戶們,也於今年開春竟主動要求多租田,說什麼有“神種在,不欠收”的鬼話!
更可氣的是,郡裡按朝廷旨意,嚴令我等不得在此時節催逼舊債,以免耽誤春耕……”
“豈有此理!”
田疇重重一拍案幾,怒聲道:“朝廷這是要斷我等的根嗎?那‘神農麥’若真如傳言般高產,今秋糧價必跌!
狗屁的糧賤傷農,那傷的,分明就是我們這些坐擁良田的人!
還有什麼佃戶減租?那些泥腿子倒是得了朝廷的恩惠,可我們呢?”
他的眼中閃爍著精明而冷酷的光:“去,告訴下麵的人,今年的租子,按往年舊例加收一成!
至於理由嘛……就說為防糧賤,彌補我等損失!
朝廷既然不讓明著催,那就暗地裡放風,於秋後算總賬!
另外,派人去盯著那些得了良種的散戶,特彆是那些家裡勞力不足、田畝又少的……等到他們青黃不接,急需用錢的時候,知道該怎麼做吧?”
“是,家主!小的明白!”
管事心領神會,躬身退了出去。
荊州,南陽郡。
“大漢商行”名下的新式農莊內,此時呈現一派欣欣向榮之景。
筒車提水,溝渠縱橫,麥豆套種,桑麻成行。
莊頭指揮若定,莊戶乾勁十足。
然而,就在距離農莊不遠的幾個傳統村落裡,氣氛卻截然不同。
幾個老農蹲在田埂上,望著自家田裡稀疏的舊麥苗,再看看遠處農莊那一片片墨綠茁壯的新麥,眼中滿是羨慕與憂慮。
“唉,聽說那‘神農麥’一畝能打兩百多斤!咱這老麥種,累死累活也就一百出頭……”
“可那良種金貴啊,官府貸種,秋後要還的,萬一……萬一收成不好,或者糧價跌了,拿什麼還?”
“是啊,聽說北邊冀州那邊的大戶,已經在放風要加租子了,咱們這邊,恐怕也快了……”
“朝廷是好意,可……這心裡總是不踏實啊,種了一輩子地,從沒像今年這麼……懸乎。”
老農們的憂慮,正是千千萬萬小農的縮影。
新技術的紅利尚未完全顯現,舊有剝削的陰影和新政策帶來的不確定性,已如春寒料峭,將人們心頭的喜悅壓了下去。
洛陽,德陽殿。
氣氛莊嚴肅穆。
劉宏端坐在禦座之上,年輕的臉上帶著超越同齡人的凝重。
三公九卿、司農卿袁逢、少府卿以及負責修訂律令的廷尉等重臣濟濟一堂,唯獨少了王潛。
自從大婚之後,王潛便更少參與朝政議事了。
一來,磨礪劉宏理政的能力!
二來,則是王潛也有了隱匿幕後的心思了。
如今,他的聲望越來越高,隱隱竟有著壓過天子的勢頭,非常有必要降低一下存在感了。
他到不是擔心會影響到他與劉宏之間的師徒關係,而是想著日後更加長遠的事情。
“諸公!”
劉宏緩緩掃望眾人一眼,沉聲道:“今日議題隻有一個,那就是議定並頒行“常平倉”擴建及“糧儲調節”新策!”
少府卿首先出列,呈上早已擬定的條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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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等奉旨擬議,新策要點有三:
其一,於各州郡治所、交通樞紐、產糧大縣增設常平倉,由國庫撥專款,少府及司農寺協同督建、管理,確保倉儲容量足以吸納豐年餘糧,應對災年短缺。
其二,由司農寺根據各地當年預估產量及往年糧價,劃定‘豐年’、‘平年’、‘歉年’標準。豐年時,常平倉以略高於市價收購餘糧,防止穀賤傷農;歉年或糧價異常飛漲時,以低於市價開倉平糶,抑製豪強囤積居奇,保障民生。
其三,凡有商賈、大戶惡意囤糧,散布謠言哄抬或打壓糧價,阻礙常平倉糴糶者,廷尉、禦史台可依新律嚴查重處,輕則罰沒家產,重則流放邊陲!”
話音剛落,一個蒼老而沉穩的聲音響起:
“陛下,臣崔烈,有異議。”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這位四世三公的崔氏家主身上。
崔烈須發皆白,儀態雍容,緩緩出列道:
“少府所議,看似周全,然細究之下,隱患重重!
其一,耗資靡費,擴建倉儲,遍及州郡,需征發民夫,耗費錢糧巨萬!
國庫近年雖有商稅增益,然北擊鮮卑、興修水利、開辦學院,處處需錢,豈能再為此虛耗?
其二,豐年官府高價收糧,看似利農,實則擠壓民間糧商生存,擾亂市井自然之道!糧商無利可圖,誰還肯販運周轉?此乃殺雞取卵!
其三,各地常平倉,權柄儘歸地方官吏及少府、司農寺屬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