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四年的深秋,寒意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也更淩厲。
德陽殿內,劉宏端坐於禦座之上,指尖無意識地點著那份來自青州北海加急奏報。
“偽善儘揭,蛀蠹儘除,家產儘沒……”
劉宏低聲呢喃著,臉上帶著幾分快意:“陽球這把刀砍的好啊,吳庸、杜欽之流死不足惜!”
說著,劉宏抬起頭,目光投向侍立階下的李儒:“師父那邊,怎麼說的?”
李儒微微躬身:“回陛下,奏報內容已悉數呈送帝師府,師父隻道了一個‘好’字,便再無他言……”
聽到這話,劉宏的嘴角不自覺的揚了起來。
雖然隻有一個“好”字,但卻讓他從中看到了師父對他執政的肯定與認同。
這讓一直托庇於王潛羽翼之下劉宏,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隨後,劉宏看向李儒,沉聲道:“勞煩師兄去一趟尚書台,令其擬詔傳諭天下,新政乃國之基石,無論如何,必須推行下去,再有暗中阻攔、破壞者,田、杜兩家,就是他們的下場……”
“喏!”
李儒答應一聲,旋即躬身退了出去。
很快,天子的旨意,就如同一道驚雷一般,借著陽球在北海郡刮起的血雨腥風,以洛陽為中心,轟隆隆滾向了大漢的十三州疆域。
……
兗州,東郡,張氏塢堡!
往日賓客盈門、喧囂鼎沸的張氏正廳,此刻卻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沉重烏木長案兩旁,張氏一族的核心成員齊聚一堂,個個麵沉似水,眼神閃爍不定。
案幾上,堆放著幾份邸報抄件,上麵書寫的“北海杜氏覆滅”、“陽球鎖拿”、“抄沒巨萬”等字眼,是那般的醒目、那般的刺眼。
家主張申須發皆白,坐在主位,平日裡紅光滿麵的臉,此刻灰敗得如同蒙上了一層塵土。
“都說說吧……”
張申的聲音乾澀沙啞,打破了廳內的沉寂,他渾濁的目光掃過下首的長子張邈,那是個麵容方正、眼神銳利的中年人。
張邈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父親,諸位叔伯,北海杜氏,盤踞青州百年,可謂是樹大根深,非常人所能比擬。
可即便如此,卻依然在頃刻之間,便被陽球所覆滅。
由此可見,陛下與王師所推新政之決心,絕非尋常可以抵擋……”
張邈隨即豁然起身,指著案那卷沉賬冊,聲音陡然拔高:“此間賬冊,如今已經成了我張家的懸頸之索。
杜欽假借義田,行盤剝之實,最終落得個家破人亡,而我張氏曆年所積,那些利滾利的債契和地契,與那杜欽過往所為,又有何異?
難道真要等到緹騎圍堡,陽球登門,才知大禍臨頭嗎?
依孩兒之見,不如趁朝廷尚未舉刀之前,即可將其焚毀,或是歸還農人,如此或可保全我等性命!”
“張邈,你放肆!”
一個須發花白的老族叔猛地拍案而起,氣得渾身發抖,“那些債契地契,是我張氏幾代人心血,沒了這些,我們拿什麼養這上千口人?拿什麼維係門楣?”
“維係門楣?”
張邈毫不退讓,眼神灼灼說道:“叔父是想用全族性命,來維係這沾滿民脂民膏的門楣嗎?
如今新政如火如荼,常平倉遍立州縣,陛下之意已明如日月,就是要斷了我等盤剝鄉裡、操控糧價之根基!
今日不壯士斷腕,明日便是抄家滅族之禍,北海的杜欽,就是前車之鑒!”
“你!”
老族叔被噎得麵紅耳赤,手指不住的顫抖,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杜欽的下場,像一座冰山,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張申一直沉默著,聽著兒子和族人的激烈辯論,臉上滿是糾結的神色。
他緩緩閉上眼,北海杜家莊園轟然倒塌的大門,陽球那身刺目的朱紅官袍,農人眼中噴薄欲出的怒火……
以上的一幕幕在他的腦海中交替閃現。
最為關鍵的是,朝廷如今的實力,已經不是他們這些人能夠抵抗的了。
加之大漢書院的成立,也消融了他們這些地方家族把曾經持的官員晉升通道,他們已經不是過去那種不可替代的了。
毫不誇張的說,如今的朝廷可以輕而易舉滅了他們,並順利的接過他們留出來的空位,而且還不會出現任何動亂。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然失去了所有可能對抗的資本了。
良久之後,張申慢悠悠的睜開了眼睛,那雙渾濁的老眼裡,隻剩下一種認命的灰敗。
“事已至此,已經彆無他法了!!”
張申幽幽歎了口氣,然後顫抖著拿起那卷沉重的賬冊。
“備火盆……”張申吩咐道,聲音蒼老而疲憊。
很快,府中下人,便在院中準備了一個巨大的青銅火盆,熾熱的炭火在盆中劈啪作響,映得周圍人臉龐明暗不定。
張氏塢堡厚重的大門轟然打開。
門外,早已聞訊聚攏了大批衣衫襤褸、麵帶驚疑的佃農和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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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申在家人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到火盆前,手中捧著那卷象征無數人血淚的厚厚賬冊。
環視著門外那些熟悉而麻木的麵孔,張申心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恐懼,隨即用儘全身力氣,將那卷積壓著無數血債的賬冊,狠狠投入了熊熊燃燒的炭火之中!
“呼啦!”
火焰瞬間騰起,濃煙帶著一股陳腐和墨跡燒焦的刺鼻氣味,衝天而起。
張申看向府外的人們,高聲道:“鄉鄰們…張家曆年所積債契,無論新舊,無論多少,今日儘數焚毀,一筆勾銷。
張家過去有負鄉梓,我張申在此謝罪了!”
說罷,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張家之主,竟朝著府外黑壓壓的人群,深深一揖到地。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隨即又如同壓抑了千年的火山驟然爆發,陷入了一片沸騰當中。
“燒了?債…債契燒了?”
“老天爺開眼啊,張家真的免了我們的債?”
“爹、娘……你們看到了嗎?咱家的債沒了,沒了啊!”
“張老爺活菩薩啊!”
一時間,各種驚詫、懷疑、哭嚎、激動的聲音此起彼伏。
“不,這都是朝廷,是新政、是陛下和王師給咱們的……”
人群裡飄出了一個帶著哭腔的喊聲,頓時引起了無數人的跟隨。
“對,是陛下和王師……”
“咱們最應該感謝的,應該是他們……”
“沒錯……”
稱頌聲、讚美聲此起彼伏,那衝天的火光和彌漫的濃煙,映照著張申蒼老而複雜的臉,也映照著鄉民們臉上滿是希望光芒。
張邈看著眼前這悲喜交加的一幕,不禁長長地地吐出一口氣。
他知道,張家的門楣或許不再有往日的煊赫,但至少是保住了全族人的性命。
況且,他也曾經遊曆過洛陽,也清楚朝廷未來對外的一些政策。
那些對外政策,未必不能帶著他們張家走向另一個巔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