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德陽殿。
初冬的朔風在殿外呼嘯盤旋,卷起零星的雪粒,敲打在緊閉的朱漆殿門上,發出細碎而冷硬的聲響。
殿內,幾尊出自煉鐵坊的煤爐內,一堆煤炭燒得正旺,翻湧的熱浪,使得煤爐周圍的空氣都發生了扭曲。
然而,這股熱浪,卻驅不散彌漫在百官心頭那股源來自汝南的陰冷與恐慌。
劉宏高踞禦座之上,年輕的臉上覆蓋著一層冰霜,目光掃過丹陛之下的袞袞諸公,沉聲說道:
“諸公,此次汝南大疫,既是天災,亦是人禍。
若是汝南官府能夠及早清理病源,這疫病便不會發生;若是汝南地方,擁有能夠足夠的醫者和藥材,疫情也不會蔓延到如此規模。
汝南疫情,便是前車之鑒,未免日後其他地方出現同樣情景,朕欲招募天下醫者,編纂醫典,並組建醫官署。
就像教諭部與農事部那樣,將其覆蓋於每個郡縣,以防備疫情再次席卷,不知諸位以為如何啊?”
“陛下!”
劉宏話音剛落,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臣,便顫巍巍地出列。
眾人望去,乃是主管禮儀祭祀的太常卿。
太常卿聲音洪亮:“臣以為,組建醫官署一事,立意雖善,然……有違聖人之教,悖逆陰陽之理啊!”
“醫者,小道也!上應天命,下察鬼神!人之疾病,皆因失德、違禮,觸怒上天鬼神所致。
古來消災弭疫,莫不齋戒沐浴,誠心禱祝,以通神明!
朝廷若設此“官醫署”,廣招所謂醫工,行此岐黃末技,豈非舍本逐末?更置鬼神於何地?此乃褻瀆!長此以往,民心惑亂,鬼神不佑,國將不國啊!”
太常卿話音剛落,階下立刻響起一片嗡嗡的附和之聲。
許多出身經學世家的官員紛紛點頭,臉上露出深以為然的神色。
在他們看來,疾病是上天的警示和懲罰,解決之道在於修德、在於祭祀,而非那些擺弄草根樹皮的“賤業”。
“太常卿此言差矣!”
一個清朗而帶著明顯怒意的聲音立刻響起。
隻見一位身著太醫令官服的中年官員越眾而出,他麵皮白淨,此刻卻因激動而漲得通紅,正是太醫令丞淳於意。
他毫不畏懼地直視著太常卿,“汝南疫報,十室九空,死者相枕。
敢問太常卿,齋戒禱祝,可曾救回汝南一命?
鬼神之事,虛無縹緲,但疫癘之毒,卻是真實無虛,噬人血肉。
若無醫者施救,若無藥石對症,百姓何辜?難道就任其在病榻上哀嚎等死,隻等那虛無縹緲的鬼神開恩嗎?!”
淳於意越說越激動:“《周禮》有載,醫師掌醫之政令,可見古之聖王,亦重醫政,豈能一概斥為小道末技?
如今陛下欲設官醫,編修醫典,廣培醫工,正是效法先王,澤被蒼生之仁政,豈容爾等以鬼神之說阻撓!”
“荒謬!”
太常卿被當眾頂撞,氣得胡子直抖,“淳於意,你身為太醫令丞,不思引導陛下敬天法祖,反在此鼓吹此等離經叛道之術。
汝南之疫,分明是郭永等人失德,觸怒上蒼所致,朝廷隻需嚴懲失職官員,遣使祭祀山川鬼神,自能平息天怒,豈是爾等幾根草藥便能挽回的?”
“嚴懲官員?祭祀鬼神?”
淳於意怒極反笑,聲音尖銳,“郭永自當嚴懲,可那些死去的萬千百姓呢?他們何罪?
祭祀若真有用,自夏商周以降,為何疫癘從未斷絕?太常卿熟讀經史,難道不知大疫、大荒之記載,史不絕書嗎?”
淳於意猛地轉向禦座方向,深深一躬,“陛下,人命關天,疫毒無情!當此危難之際,豈能再空談鬼神,坐視生民塗炭?
設立官醫,廣布藥石,嚴防疫氣,此乃朝廷應儘之責,亦是唯一可行之道,臣懇請陛下,明察!”
“你……你強詞奪理,褻瀆神明!”太常卿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淳於意,一時語塞。
“你不重實際,妄言虛談!”
“你就不怕上天怪罪嗎?”
“我隻怕百姓無藥丟命……”
隨著太常卿與淳於意的爭吵,大殿內支持醫政的務實派官員與固守“天人感應”、重祭祀輕醫藥的守舊派官員頓時吵作一團。
一方引經據典,痛斥離經叛道;一方則高舉汝南血淋淋的現實,力陳救人要緊。
一時間笏板揮舞,唾沫橫飛,德陽殿內一時間烏煙瘴氣。
看著電視內的爭吵,高坐禦座的劉宏,也不禁皺了皺眉頭,然後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一直立於文官班列之首的王潛。
就在朝堂爭執陷入膠著、嘈雜聲浪幾乎要掀翻殿頂之際,王潛也終於動了。
他並未像淳於意那般激憤,也未加入爭吵,隻是平靜地向前邁了一步。
這一步,動作雖然不大,但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一般,奇異地讓滿殿的喧囂瞬間低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無論是支持者還是反對者,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到這位帝師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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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王潛大婚之後,便一直深居帝師府,就連此前推行新政的時候,也不曾露過半次麵。
如今,卻因為設立“醫官署”的事情,出現在了朝堂之上,自然引得了所有人的關注。
王潛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麵紅耳赤的淳於意,又掠過氣得臉色鐵青的太常卿,最後落回禦座之上的劉宏。
然後平淡的說道:“鬼神之怒,玄虛難測,人命之重,卻在眼前。”
“太常卿憂心陰陽,心係神明,其情可憫,然,欲明疫病之源,曉其何以生,何以傳,何以致命……非觀其表,當究其裡。”
隨著王潛話落,整個大殿瞬間落針可聞。
“依王師之見,當如何研究其裡?”太常卿皺眉問道。
王潛看了他一眼,肅然道:“譬如,可剖開一具新死之疫者屍身,細察其臟腑經絡之變,觀其氣血淤滯之狀,或可……窺得疫毒真容一二。”
“剖……剖屍?”
“嘶!!”
“這……”
殿內的死寂被瞬間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氣聲和無法抑製的驚呼,如同平地驚雷在德陽殿中炸響!
太常卿驚得眼珠暴突,手指著王潛,如同見了地獄惡鬼,“你……你……王潛,你……你竟敢……竟敢說出如此悖逆人倫、褻瀆遺體、驚擾亡魂的狂言,天地不容!鬼神共憤啊!”
太常卿氣得渾身篩糠般顫抖,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旁邊的官員連忙扶住。
就連淳於意也驚呆了,嘴巴張著,忘了合上。
他雖然行醫,接觸病患無數,但“剖屍驗病”這種駭人聽聞的想法,也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範疇,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脊椎直衝頭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