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妹妹怎麼樣了?”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器,這是龍語默從無邊黑暗中掙紮回人間,撬開沉重眼皮後,擠出的第一句話。混沌的意識尚未完全歸位,腰腹間殘留的劇痛如同跗骨之蛆,但他仿佛感受不到,隻是急切地撐起沉重的上半身,目光如同溺水者搜尋浮木,在周圍模糊晃動的黑色人影中急切地逡巡。
“抱歉,”一個低沉而克製的聲音響起,來自那個將他從死亡邊緣帶回的、黑袍繡龍的男子。他站在床榻邊,身形挺拔如鬆,麵容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冷峻,隻是那雙深潭般的眸子裡,此刻沉澱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我們的人仔細搜尋了你倒下的區域及周邊山林……並沒有找到令妹的蹤跡。”
“這不可能!”龍語默猛地拔高了音量,牽扯到傷口,痛得他眼前發黑,卻固執地嘶吼著,“她……她當時在我身後!她的位置比我更安全!她應該……她應該比我更有機會活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硬生生摳出來,帶著絕望的鹹腥氣。他無法接受,自己拚死拖延換來的,竟是妹妹的杳無音信。
“請節哀。”男子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重,像一塊巨石壓在龍語默心頭,“現在,該乾正事了。”
“正事?”龍語默茫然地重複,意識還沉浸在妹妹失蹤的恐慌中。
“不錯,”男子微微頷首,目光銳利地穿透龍語默眼中的迷茫,“替你的父母收屍。”
“收屍”二字,如同兩道裹挾著萬鈞雷霆的冰錐,狠狠鑿穿了龍語默搖搖欲墜的心防。父母……那兩張溫暖慈祥的麵容瞬間在腦海中碎裂!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天靈蓋,凍結了血液,凝固了呼吸。他猛地反應過來,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巨大的、足以碾碎靈魂的悲傷如同海嘯般轟然將他淹沒。
“爸……媽……”破碎的音節從顫抖的唇齒間溢出,帶著難以置信的悲鳴。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隻剩下死灰般的慘白,巨大的痛苦扭曲了他的五官,淚水毫無預兆地決堤,混合著冷汗滑落。
“隻剩下……我一個人了嗎?”他喃喃自語,聲音空洞得像是從深淵裡飄出,“就剩我一人?爸……媽……妹妹……我……我無臉活著!是我……是我沒能護住他們……”自責的毒蛇瘋狂噬咬著他的心臟,絕望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沼澤,要將他徹底拖入毀滅的深淵。他猛地抬頭,眼中是駭人的、失去所有光彩的死寂,一種決絕的、自我了斷的瘋狂在其中凝聚。
“請你冷靜下來!”一直守候在旁的龍家直係成員——一位麵容沉穩、眼神中帶著曆經滄桑後悲憫的中年人——一個箭步上前,雙手用力按住龍語默劇烈顫抖的肩膀,聲音低沉卻帶著磐石般的重量:
“請不要辜負!最起碼,不要辜負你父母用生命為你換來的機會!他們的犧牲,難道是為了讓你此刻放棄嗎?”他直視著龍語默空洞絕望的雙眼,一字一句,如同重錘敲擊在對方瀕臨崩潰的心弦上。
“你妹妹,她隻是失蹤,並非確認死亡!隻要還有一絲希望,你就必須活下去!如果你父母在天有靈,看到你這般模樣,該是何等痛心?如果你妹妹真的還活著,那麼這天地之間,她就隻剩下你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了!你忍心讓她獨自麵對這殘酷的世道嗎?活下去!為了他們,也為了那可能還在某處掙紮求生的妹妹,你必須活下去!”
中年人的話語,如同在絕望的冰原上點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龍語默劇烈顫抖的身體似乎僵住了,那雙死寂的眼睛裡,瘋狂的光芒劇烈地閃爍、掙紮,最終被一種更深沉、更痛苦的茫然所取代。
活下去……為了可能還活著的妹妹……這個念頭,像一根無形的繩索,勉強捆住了他即將墜入深淵的靈魂。他不再掙紮,隻是任由滾燙的淚水無聲地衝刷著臉頰,身體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癱軟下去,隻剩下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在喉間滾動。
……
冰冷的雨,似乎永無休止。它不再是簾幕,而是億萬根冰冷的銀針,無情地刺穿著泥濘的大地,也刺穿著生者的心。戰場遺跡如同被巨獸蹂躪過的瘡疤,泥漿不再是褐色,而是被鮮血反複浸染、又被雨水稀釋衝刷後形成的,一種令人作嘔的暗紅,如同凝固的、腐敗的血塊。
龍語默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這片煉獄般的泥濘中。每一次抬腳,靴底都會帶起粘稠的、泛著血沫的泥漿,每一次落腳,腳下便會傳來令人牙酸的、細碎的“哢嚓”聲——那是尚未清理乾淨的、被無數人踩踏過的骸骨碎片,在泥濘中斷裂的聲響,如同亡魂最後的呻吟。
他看見龍家的侍從們,如同沉默的幽靈,在屍山血雨中穿行。他們穿著特製的油布雨披,戴著薄如蟬翼、卻能隔絕汙穢與毒氣的鮫綃手套,正用特製的青銅鑷子,小心翼翼地從腐肉與泥濘的混合物中,夾取出一塊塊或大或小、沾滿汙穢的碎骨。動作精準而冷酷,帶著一種處理祭品般的儀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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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上方,一麵巴掌大小、通體暗金色的古樸羅盤懸浮在半空。羅盤表麵刻滿了繁複的、如同龍鱗般的符文,此刻正散發著微弱卻穩定的金光。羅盤中央的指針並非尋常磁針,而是一根細如發絲的、半透明的晶體,此刻正以驚人的頻率瘋狂震顫著,發出尖銳而持續的“嗡嗡”蜂鳴——那是龍家秘傳的“鑒龍儀”,對流淌著龍家血脈的遺骨有著超乎尋常的感應。
“左數第三塊盆骨碎片,”一個侍從用毫無起伏的聲調報告,他手中的青銅鑷子正夾著一塊沾著黃白腦漿、形狀尚算完整的骨片,“經‘鑒龍儀’三次共鳴確認,能量紋路匹配度九成七,確認是……龍月明的遺骸。”
他將骨片放入旁邊侍從捧著的琉璃盒中。那琉璃盒剔透晶瑩,內壁刻著細密的符文,盒底鋪著一層雪白柔軟、浸透了特殊藥水的雪蠶絲,用以保存和淨化遺骨。
龍月明……父親的名字!
龍語默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狠狠砸中。他踉蹌著,如同瘋魔般撲向那個捧著琉璃盒的侍從,十指死死摳進琉璃盒邊緣冰冷繁複的雕花紋路裡,指甲瞬間崩裂,滲出鮮血。
“這不可能!”他嘶聲咆哮,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抗拒而扭曲變形,“父親……父親他明明穿著黑玄龍鳴袍!那件袍水火不侵,刀槍難破!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隻剩下一塊……”他盯著盒中那塊孤零零的、沾著汙穢的骨片,後麵的話如同魚刺般死死卡在喉嚨裡,噎得他幾乎窒息。
捧著琉璃盒的侍從沉默著,沒有掙紮,隻是緩緩抬起另一隻手。他手中握著的,是半截邊緣扭曲焦黑、布滿裂痕的金屬殘片。殘片邊緣,還粘連著一小塊被高溫烤焦、蜷縮發黑的皮膚組織。
雖然麵目全非,但那殘片上殘留的、被煙火熏燎過的獨特暗色龍鱗紋路,卻如同最殘酷的烙印,狠狠地灼傷了龍語默的眼睛。
黑玄龍鳴袍……父親的戰袍……竟被摧毀至此!
巨大的眩暈感瞬間攫住了他。就在這時,十步開外,一具被壓在屍堆下層的屍體因為上層的塌陷而顯露出來。那是一具殘缺不全的女屍,身上殘破的素銀色襦裙,在暗紅泥濘和灰黑血汙的映襯下,刺眼得如同月光下的霜雪。
龍語默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他死死地盯著那女屍血肉模糊的頭部——一支通體翠綠、簪頭雕刻著栩栩如生並蒂蓮花的翡翠步搖,正斜斜地插在那團模糊的、被重物砸爛的血肉之中!
那朵象征著夫妻恩愛、永不分離的並蒂蓮,此刻正浸泡在從顱腔裡溢出的、黃濁粘稠的腦漿裡,鮮豔欲滴的翠色被染上汙穢,透著一股妖異的死氣。
那是母親最心愛的步搖!是她與父親定情時的信物!她曾說,要戴著它,看著他和妹妹成家立業……
“娘——!”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嚎撕裂了雨幕。龍語默雙膝如同被無形的巨斧斬斷,重重地砸進冰冷刺骨、混雜著骨渣和腦漿的泥水裡。
他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沾滿汙泥和血汙的手指,顫抖著、痙攣著,觸碰到那素銀襦裙冰冷的碎片。指尖傳來的觸感,是襦裙下支離破碎、如同被巨獸啃噬踐踏過的肋骨!那些斷裂的骨頭,參差不齊地刺出皮肉,像是被遺棄在屠夫砧板上的魚刺,冰冷地訴說著死前承受的恐怖力量。
“龍語默,請退後!”負責警戒的龍家成員腰間懸掛的銅鈴突然發出刺耳的尖嘯!隻見那女屍旁邊的屍堆猛地一陣蠕動,一具隻剩下上半身、腹腔破裂、腸子拖曳在外的武士殘軀,竟憑著最後的本能,用僅存的一隻手抓著一柄斷刀,嘶吼著從屍堆裡爬了出來,腐爛的獨眼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龍語默!
然而,龍語默仿佛失去了所有感知。他非但沒有後退,反而如同護崽的母獸,猛地撲上去,用整個身體死死抱住了母親那具穿著素銀襦裙的殘破軀體!腥臭的血水和冰冷的泥漿瞬間浸透了他的前襟,他不管不顧,雙臂如同鐵箍般收緊,仿佛要將母親冰冷破碎的身體重新捂熱。
溫熱的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順著他扭曲的臉頰滑落,滴在那早已被血汙浸透的素銀襦裙上,將那朵浸泡在腦漿中的並蒂蓮,染成了更加妖異、更加絕望的紫紅色。
“嗤啦!”龍家高手的玄鐵鉤爪帶著淩厲的破空聲,精準地勾穿了那半截武士的頭顱,將其狠狠釘死在泥濘中。就在鉤爪收回的刹那,龍語默的目光無意間掃過那武士猙獰張開、殘留著汙血和碎肉的嘴——
他渾身血液瞬間凍結!
在那武士斷裂的、沾滿血汙的牙齒縫隙間,赫然卡著一小塊帶著皮肉、邊緣碎裂的人類頜骨碎片!而在那武士另一隻斷腕處,一根斷裂的、指甲縫隙裡滿是黑泥的手指上,竟粘黏著半顆渾濁的、帶著熟悉睫毛輪廓的眼球!
那是……母親的下頜骨!那是……母親的眼球!
“嘔——!”龍語默再也無法抑製,胃裡翻江倒海,混合著膽汁和血絲的穢物狂噴而出。他死死抱著母親的殘軀,身體如同寒風中的落葉般劇烈地痙攣、抽搐,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絕望嘶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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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百步外,一片被暴雨衝刷得枝葉低垂的山毛櫸林中。
鳳櫻啼龍啼櫻)整個人如同被釘在了原地。改良過的鷹眼鏡片緊緊扣在眼前,冰冷的金屬邊框深深嵌入她的皮肉。她的十指死死摳著粗糙潮濕的樹皮,指甲早已翻裂,滲出的鮮血混著樹皮下的汁液,在掌心蜿蜒成暗紅粘稠的小溪。鏡片裡,那個跪趴在母親屍骸上劇烈痙攣的背影,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視網膜上,燙在她的靈魂深處!
那是她熟悉的顫抖!是幼時在龍家祠堂,被嚴厲的父親責罰後,她躲在供桌下偷偷哭泣時,哥哥找到她,抱著她無聲安慰時,她在他懷裡感受到的、那種壓抑的、無助的顫抖!一模一樣!
當琉璃盒中第七塊屬於父親的骨片被侍從用特製藥水小心淋灑,骨片表麵瞬間被激發出道道如同活物般遊走的暗金色龍紋時——
“噗!”鳳櫻啼的喉嚨猛地一甜,一股濃烈的鐵鏽味瞬間充斥口腔!鏡片裡的畫麵開始劇烈地扭曲、晃動,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