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封?凍結?”他笑聲漸歇,指著滿地代表無數財富的紙張,聲音裡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嘲諷,“南京燕子磯三千畝上等桑園,漢口最繁華地段的十二間當鋪,天津衛掌控北洋漕運的船運公司……
還有這山裡的礦,江上的船,地下的鹽!鳳家列祖列宗,耗費百年心血,一代代人,是真金白銀,一兩一兩攢出來的,一磚一瓦壘起來的!哪一項,是靠嗟來之食,靠空手套白狼?!”他目光灼灼,逼視著那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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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官員絲毫不為所動,嘴角甚至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他彎腰,慢條斯理地從滿地契紙中,精準地拾起一張色澤古舊、印著繁複龍紋的紙張——那是一張光緒二十年的鹽引憑證。
“鳳先生,”官員的聲音不高,卻像毒蛇的信子,“您是真忘了,還是裝糊塗?”他用兩根手指撚著那張象征巨大財富特權的鹽引,在鳳九皇眼前晃了晃,“沒有這上麵加蓋的朝廷玉璽,沒有那些朱砂批紅的‘準’字,沒有那些頂戴花翎點頭哈腰的‘恩典’,您這些產業。”
他環視四周,目光掃過那些價值連城的擺設,“連一塊磚,一片瓦,都壘不起來!”話音未落,他雙手猛地用力——“嗤啦”一聲刺耳的裂帛之音!那張承載著無數鹽商夢想與血淚的鹽引,在他手中被乾脆利落地撕成了兩半!紙屑飄落。
“舊時代,結束了。”官員將廢紙隨手丟棄,如同丟棄垃圾,“這些依附在腐朽龍椅上的封建毒瘤,新時代,容不下它們。”
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沉重的墨色帷幕,緩緩籠罩了天目山。祖宅內燈火次第亮起,卻驅不散那彌漫的、深入骨髓的寒意與絕望。
鳳九皇摒退了所有人,獨自一人,沿著幽深曲折的石階,一步步走向祖宅最深處、最隱秘的核心——地下金庫。沉重的、包裹著厚厚黃銅的庫門緩緩開啟,發出沉悶滯澀的呻吟。門楣之上,鑲嵌著琺琅彩繪的雲龍紋飾,正中是四個鎏金大字,筆力遒勁,赫然是鹹豐皇帝的禦筆親書——“國計民生”。這曾是無上的榮耀,此刻在昏黃的汽燈光下,卻顯得如此蒼白而諷刺。
門內,是三十六個排列整齊、泛著冰冷金屬光澤的巨大保險櫃。此刻,櫃門洞開,如同被掏空了內臟的巨獸。
曾經堆滿金條、銀錠、珠寶、地契的橡木格子間,空空蕩蕩,隻剩下幾本邊緣磨損、紙頁泛黃陳舊的賬冊,孤零零地躺在最底層的角落——那是同治年間,鳳家祖輩為籌建福州船政局,一筆筆記錄下的原始流水賬,字裡行間,依稀可見當年“師夷長技以自強”的雄心。
空氣裡彌漫著鐵鏽、灰塵和一種財富被抽離後的空洞氣味。
“九爺——!九爺不好了——!”
沈墨農嘶啞絕望的呼喊,如同垂死的哀嚎,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回音,從上方電梯井的深處瘋狂地灌了下來!
“繅絲廠!工人們…他們把繅絲廠點著了!火…火勢順著山上的輸油管道…燒到半山腰的油庫了!快跑啊九爺——!”
轟隆隆——!
整座堅固的祖宅建築,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搖晃,劇烈地顫抖起來!灰塵、碎石簌簌而落。
鳳九皇臉色劇變,猛地轉身,沿著石階向上狂奔!
當他再次衝上露台時,眼前的景象,足以讓最堅韌的心臟也為之凍結!
半個天幕,已被熊熊烈焰徹底點燃!那赤紅的火光,妖異而狂暴,舔舐著深藍色的夜空,將翻湧的雲層都映成了血海。他看見自己親自設計、重金打造的巨大儲油罐,在烈焰的包圍下,如同燒融的蠟燭般扭曲、變形、坍塌!
價值十萬兩白銀的進口高級煤油,如同滾燙的金色岩漿,從破裂的罐體中奔湧而出,沿著陡峭的山澗肆意流淌,所過之處,瞬間化作一條奔騰咆哮的、蜿蜒曲折的“火河”!那灼人的熱浪,即使隔著遙遠的距離,也撲麵而來,烤得人臉皮發燙。
更遠處,機械繅絲廠那鋼筋鐵骨的龐大框架,在烈焰中發出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呻吟,最終轟然一聲巨響,徹底垮塌!無數燃燒的碎片如同流星般四射飛濺。倒塌的鋼梁巨柱,不偏不倚,正正砸碎了廠門前那座巨大的石碑——碑上,是李鴻章李中堂當年視察時,親筆題寫的四個雄渾大字:“實業報國”。那寄托著無數士紳救國夢想的石碑,此刻在火光中碎裂成齏粉。
“那些繅車……”鳳九皇失神地望著那一片火海煉獄,下意識地向前踉蹌了半步。一股灼熱的、帶著焦糊味的氣流卷來,幾顆細小的、打著旋兒的火星,如同調皮的精靈,飄落在露台上,精準地粘在他那件用金線滿繡著四爪金蟒的錦緞外袍袖口上,瞬間燎出幾個焦黑的小洞。
“每一台機器……都是從佛羅倫薩頂級工坊定製的……光是那傳動齒輪的特殊鋼材配方……就花了整整三年,試驗了上百爐……”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如同夢囈,仿佛在向虛空訴說著一段早已無人傾聽的輝煌過往。那袖口上的焦洞,如同一個醜陋的烙印,烙在他“皇商”的華服之上。
“九爺!危險!”沈墨農不知何時也衝了上來,見狀魂飛魄散,用儘全身力氣猛撲過來,將失魂落魄的鳳九皇狠狠拽回花廳內。
就在這一瞬,一支燃燒得更為熾烈的、帶著長長尾焰的火星,打著旋兒,悠悠蕩蕩,穿過破碎的玻璃窗,精準地落在了那張寬大的、價值連城的紫檀木大案上。案頭,正鋪著一張精心繪製的《長江流域航運樞紐圖》。朱砂筆醒目的標記,清晰地標注著鳳家掌控的十二個關鍵水陸中轉碼頭,這些點如同血脈節點,維係著整個商業帝國的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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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火星落處,一點焦黃迅速擴大,變黑,冒起一縷青煙。地圖上,一個用朱砂重點圈出的碼頭標記,瞬間被火焰吞噬,化作一小撮隨風飄散的灰燼。緊接著,火焰貪婪地蔓延,第二個、第三個朱砂標記……在鳳九皇空洞的注視下,那張承載著家族龐大運輸網絡命脈的地圖,正被無形的火焰之手,一寸寸抹去。
整夜,電報房那尖銳刺耳的鈴聲,如同索命的梵音,再未停歇。一封封電報,如同雪片般飛來,每一封都帶著灼人的溫度,傳遞著家族帝國在神州大地上各處產業崩塌的噩耗。漢口碼頭被軍管,天津倉庫遭哄搶,南京商號被查封……字字泣血。
晨光熹微,掙紮著透過被煙塵熏染的窗欞,吝嗇地灑進一片狼藉的花廳。鳳九皇癱坐在那張從意大利定製、價值不菲的西洋真皮沙發裡,仿佛被抽乾了所有精氣神。名貴的沙發皮麵被撕扯出幾道裂口,露出裡麵白色的填充物。他腳邊,散落著無數被撕得粉碎的紙張,其中最大的一片殘片上,赫然還能辨認出“宣統皇帝退位詔書”的字樣。
他緩緩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對麵牆壁。那裡,高懸著曆代清朝皇帝禦筆親賜的金匾——“世沐天恩”、“忠勤懋著”、“皇商典範”……曾經,這些是家族無上的榮光,是通天的護身符。
然而此刻,在初升朝陽那清冷而銳利的光芒照射下,“皇商”那兩個鎏金大字,卻顯得如此刺眼,如此猙獰!那耀目的金光,仿佛變成了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睛生疼。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纏繞鳳家百年、帶來無儘富貴榮華的“榮耀”,原來不過是一道道精金打造的枷鎖,一頭鎖在鳳家的脖頸上,另一頭,則牢牢地拴在那把早已坍塌腐朽的龍椅之上!
當最後一封電報,帶著晨曦的微涼氣息送到他手中時,露台那麵巨大的、描繪著西洋神話故事的彩繪玻璃窗,終於承受不住一夜高溫的炙烤和山風的撕扯,發出“砰啷——!”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轟然炸裂!無數五顏六色、晶瑩剔透的玻璃碎片,如同驟然炸開的冰晶瀑布,裹挾著清晨凜冽的山風,狂暴地傾瀉進花廳,灑滿了光潔的地板,也濺落在鳳九皇的錦袍和發梢之上。
他站在這一地狼藉的璀璨晶渣之中,如同站在一個破碎迷離的夢境廢墟裡。指尖捏著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鈞的電報紙。上麵冰冷的鉛字宣告著最終極的判決:“財政部正式通電全國,即日起廢除前清頒布之《礦務章程》。所有礦山勘探、開采權收歸國有,原持有者之礦照一律作廢。”
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了父親臨終的病榻前。那隻枯槁冰涼的手,死死抓著他的手腕,渾濁的眼睛裡燃燒著最後的不甘與執念,氣息微弱卻字字如錘:“九兒…記住…咱鳳家的命脈…不在金山銀礦…不在船隊碼頭…而在…而在那紫禁城…養心殿…那把龍椅上啊……”
山腳下的火勢,在燒儘了所有可燒之物後,終於漸漸微弱下去,隻餘下大片大片的焦土,冒著嫋嫋不絕的青煙。那青煙升騰,在天目山清澈的晨空中,竟詭異地、扭曲地、漸漸凝結成一個模糊的、巨大旗幟的形狀——正是那五色交錯的民國國旗。
鳳九皇靜靜地站在滿地晶光之中,望著天際那由自家產業灰燼凝成的虛幻旗幟。良久,他緩緩抬起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凝滯的莊重,解開了身上那件繡工繁複、象征著無上皇商身份的四爪金蟒錦緞外袍。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這承載了太多榮耀與枷鎖的華服,輕輕地、平整地覆蓋在案頭——那裡,躺著一方碎裂成幾塊的青玉鎮紙。鎮紙通體溫潤,上雕螭龍,底部陰刻著“鹹豐禦賜”四個小字。這曾是鳳家皇商地位最直接的象征,此刻,它靜靜地躺在華服之下,如同一個被掩埋的舊時代縮影。
做完這一切,他挺直了脊背,臉上那徹夜的瘋狂、絕望、悲憤,竟奇跡般地褪去了,隻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平靜,以及深潭般的沉寂。他轉向角落裡瑟縮著、麵無人色的沈墨農,聲音不高,卻清晰得如同玉石相擊,再無半分波瀾:
“罷了,罷了。”他輕輕拂去肩上殘留的一星玻璃碎屑,“備車。隨我下山,去見見那位……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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