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五爺的手,甫一搭上那輛福特t型車冰涼鎏金的門把,珠江上漫湧的夜霧,便如潮濕的歎息,無聲無息地黏附上他金絲眼鏡的鏡片。
眼前世界頓時裂開一片迷蒙的光暈。他輕歎一聲,摘下眼鏡,捏著潔淨的西裝下擺,細細擦拭那水汽凝成的薄紗。這個動作,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熟稔,讓副駕上的鳳九皇心頭猛地一顫。
恍惚間,二十年前西關雨巷的青石板路又在腳下延伸。那個單薄的少年,冒著急雨,將他負在背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向醫館。雨水浸透了少年的綢衫下擺,狼狽地卷著,沾滿了幽深巷弄裡濕滑黏膩的青苔。此刻,五哥擦拭鏡片的姿態,與當年卷起濕衣的模樣,竟在時光深處悄然重疊。
“副駕抽屜裡,有杏仁餅。”五哥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打破了鳳九皇的怔忡。他手中黃銅鑰匙一轉,引擎便發出低沉而有力的轟鳴,驚得簷角倒懸的幾隻蝙蝠撲棱棱飛散入濃霧深處。
他左手隨意地搭在泛著溫潤光澤的柚木方向盤上,那掌控一切的從容仿佛與生俱來。右手卻從考究馬甲的金色懷表鏈上,利落地摘下半塊玉佩,頭也不回地拋給弟弟:“媽祖廟裡求來的,貼身戴著,防身。”那玉佩溫潤微涼,帶著五哥身上的體溫。
鳳九皇下意識地接住,入手是熟悉的觸感。指尖下意識地摩挲著玉佩斷裂處那參差的茬口,如同撫摸一道永不愈合的舊傷疤。就在這心神稍分的刹那,一記熟悉的力道不輕不重地拍在他的後腦勺上——這“西關式”的關懷,莽撞又親昵,讓他猝不及防,舌尖差點被自己的牙齒咬到。“五哥!”他帶著幾分無奈和赧然抗議,“我都二十八了……”
“在老子眼裡,你永遠還是那個摔一跤就哭鼻子的‘哭包九’!”五哥朗聲大笑,笑聲在密閉的車廂裡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親昵。他腳下油門一踩,福特車便如離弦之箭,碾過青石板路麵的縫隙,發出沉悶的滾動聲。
車頭懸掛的那枚朱雀銅鈴,立時叮叮當當脆響起來,劃破夜的寂靜。後視鏡上纏繞著的一縷褪色紅綢,被疾馳帶起的風吹拂,輕飄飄地拂過鳳九皇的鼻尖,帶著陳年的喜氣與一絲若有若無的塵埃味——那正是當年五哥迎娶南洋米商千金時,係在花轎上的喜綢。舊物猶在,溫情脈脈的漣漪尚未在心底漾開,便被一聲刺耳的尖嘯徹底撕裂!
“砰!”
槍聲!尖銳、突兀,帶著冰冷的殺意,驟然刺破夜的安寧。
幾乎在槍響的同時,五哥搭在方向盤上的左手,那枚碩大的翡翠扳指,“噌”地一聲在光滑的柚木上擦出一溜刺眼的火星!福特車如同受驚的猛獸,車身猛地向旁橫移半尺。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刹那,一枚子彈裹挾著死亡的尖嘯,“嘩啦”一聲擊碎了後窗玻璃,碎玻璃渣如冰雹般四濺!鳳九皇被慣性狠狠甩在椅背上,驚魂未定地抬眼,正從後視鏡中看到一片洶湧而至的黑色潮水——那是十數個黑衣人,如同從濃霧中鑽出的鬼魅,手持老舊的漢陽造步槍和嶄新的日式南部手槍,臂膀上纏著象征腐朽前朝的黃龍旗殘布,眼神冰冷,動作迅疾如狼。
“抓穩!”五哥的吼聲短促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他猛地扯下頸間精致的領帶,看也不看,迅速而利落地纏繞在右手掌上,緊緊握住方向盤。福特車發出一聲沉悶的咆哮,在十三行街狹窄曲折、布滿騎樓的街道上開始了一場亡命狂飆!
沉重的柚木方向盤在他纏著領帶的掌心下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呻吟,仿佛隨時會不堪重負而斷裂。車尾一個驚險的甩尾,橫掃過街邊一家綢緞莊門前高聳的晾布架。
頃刻間,漫天絢麗的蘇繡錦緞如同被狂風吹落的巨大旌旗,帶著柔韌的勁道,鋪天蓋地般裹向追擊者的視線。紅的似血,金的刺目,在車燈與槍火明滅的光影中翻卷、飄落,暫時阻隔了那催命的彈雨。
鳳九皇的額頭重重撞在冰冷的儀表盤上,一陣眩暈襲來。他強忍著痛楚抬眼,正瞥見兄長脖頸側麵因極度用力而暴起的青筋,像幾條蜿蜒的虯龍,在汗濕的皮膚下搏動。“五哥!”他嘶聲喊道,帶著一絲不忍,“後麵……後麵好像還有婦孺……”
“婦孺?!”五哥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冰冷嘲諷,眼神銳利如鷹隼,“你見過哪個婦孺會隨身帶著那玩意兒?!”話音未落,他猛地向左狠打方向盤!福特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車身以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幾乎是貼著路邊當鋪門口那尊巨大石獅的基座,硬生生漂移著擠入一條更為狹窄幽暗的側巷。
就在車身沒入巷口的瞬間,鳳九皇從後視鏡驚鴻一瞥,清晰地看到後方混亂的人群中,一個原本抱著繈褓、狀似驚恐逃難的“婦人”,此刻正麻利地從繈褓裡掏出一個沉甸甸、閃著冷光的鐵疙瘩——德製手雷!
倒吸一口冷氣!鑄鐵輪轂在坑窪不平的青石板上瘋狂摩擦,迸濺出一連串藍紫色的刺目火花,發出令人心悸的嘶鳴。五哥腳下那雙鋥亮的牛津皮鞋,此刻在離合器與油門之間幻化出令人眼花繚亂的殘影,精準地操控著這鋼鐵巨獸的每一次呼吸與衝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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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巷口驟然被一輛傾倒的黃包車堵住!五哥眼神一凜,沒有絲毫猶豫,右手猛地將排擋杆推至極限!福特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怒吼,車身竟不可思議地向左側猛地傾斜,左側兩輪瞬間離地懸空!
整輛車如同雜耍般,僅靠著右側兩輪,緊貼著巷子濕滑冰冷的磚牆,硬生生地刮擦而過!尖銳的摩擦聲刺破耳膜,車身與磚牆劇烈刮蹭,帶起一片長達三丈的磚屑暴雨,簌簌落下,彌漫在狹窄的巷道裡。
珠江的夜霧,仿佛被這亡命的奔逃注入了恐懼,變得更加濃稠,如摻了暗紅血絲的肮臟棉絮,沉沉地撲打在福特t型車的擋風玻璃上。
水珠蜿蜒流下,模糊了視線。鳳五爺的金絲眼鏡也再次蒙上一層水汽,但他鏡片後的目光,卻穿透這層朦朧的屏障,死死鎖定了後視鏡——十二對刺眼的車燈,如同饑餓鬣狗貪婪的眼睛,在十三行街連綿的騎樓陰影下,死死咬住他們這輛傷痕累累的福特,窮追不舍!道奇卡車的引擎轟鳴彙成一股令人窒息的聲浪,壓迫著每一根神經。
“低頭!”五哥的吼聲如同炸雷!
鳳九皇本能地將身體伏低。幾乎就在他低下頭的同一瞬間,“砰!”一聲更近、更暴烈的槍響!副駕駛的車窗玻璃應聲粉碎,飛濺的玻璃碎片像冰雹般擦著他的頭皮掠過!五哥按著他後頸的手掌猛地發力,同時右臂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方向盤被他瞬間向左打死!
福特車發出一聲痛苦的咆哮,右側輪轂狠狠地擦過廣濟醫館那古老堅實的青磚外牆!刺耳的刮擦聲伴隨著一連串耀眼的金色火花,在濃霧彌漫的夜色中驟然迸射開來,足有三尺之長!車尾借著這股蠻橫的力道,狂暴地橫掃過醫館門前晾曬草藥的竹架。
頃刻間,漫天黃白色的金銀花、深褐的當歸、翠綠的薄荷葉……各色藥材如同被狂風卷起的彩蝶,紛紛揚揚,裹挾著濃烈的藥香,與追擊者中傳來的猝不及防的痛呼和慘叫同時綻放,構成一幅奇異而慘烈的畫麵。
鳳九皇的太陽穴突突狂跳,心臟幾乎要撞破胸膛。他眼角餘光瞥見兄長脖頸側麵那道猙獰的舊傷疤,在劇烈運動和高度緊張下,滲出的冷汗浸濕了衣領,使得那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泛出一種不祥的暗紅光澤。
就在這生死一線的間隙,他猛然注意到五哥緊握方向盤、纏繞著領帶的右手,那隻小指的指甲蓋赫然缺了半塊!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那是戊戌年,五哥為身陷囹圄的譚嗣同秘密傳遞那份染血絕筆書時,被清廷粘杆處鷹犬的鐵鉗,生生拔去的!舊傷與新險,在眼前重疊。
“抓緊扶手!”五哥的聲音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沙啞,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話音未落,他左手如閃電般探入駕駛座椅下,再抽出時,手中已赫然多了一把泛著幽冷藍光的毛瑟c96駁殼槍!那槍身線條硬朗,透著一股冰冷的殺氣。
沒有絲毫停頓,他手臂伸出窗外,“砰砰砰!”清脆而暴烈的槍聲瞬間與福特車引擎的嘶吼共振,在狹窄的騎樓街道間激烈回蕩!前方一輛看似慌亂躲避、實則意圖攔路的黃包車夫應聲倒地。車夫倒下的身軀,恰好露出了他藏在黃包車底的一個方形包裹——引線嘶嘶冒著白煙的炸藥包!
“轟隆!!!”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浪如同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福特車上!灼熱的氣浪裹挾著火焰和碎裂的木片、鐵皮,狂暴地席卷而來。福特車在巨大的衝擊波中猛地向上顛簸,離地足有半尺之高!沉重的鑄鐵輪轂轟然落下,碾過燃燒的木板和滾燙的金屬殘骸,發出令人牙酸的碾壓聲。一股頭發燒焦的刺鼻糊味,瞬間鑽入鳳九皇的鼻腔。濃煙烈焰在車後騰起,形成一堵翻騰的火牆。
追擊的道奇卡車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炸阻了一阻,紛紛在火牆前發出刺耳的急刹聲。然而,五哥非但沒有趁機加速逃離,反而做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動作——他猛地將排擋杆掛入倒擋!
福特車發出一聲怪異的嘶鳴,在青石板路上以一種極其詭異的角度和軌跡,向後疾速倒滑,劃出一個尖銳的“s”型!車尾帶著巨大的動能,“哐當”一聲巨響,狠狠撞飛了沙麵租界入口處沉重的鑄鐵柵欄門!破開了一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缺口。
就在這混亂的倒車瞬間,後視鏡刺目的反光中,一個追兵的身影清晰可見——他肩上扛著一個粗大的鐵罐,罐口正對著福特車!德製火焰噴射器!
千鈞一發!
五哥眼神一厲,那枚始終戴在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被他用儘全身力氣,猛地按進方向盤中央一個極其隱蔽的暗槽之中!扳指上的翡翠發出幽綠的光澤,仿佛啟動了某個古老的機關。
“閉氣!”五哥的吼聲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
“嗤——!”
一股濃烈刺鼻的白色煙霧,瞬間從車頂兩側的隱蔽噴口狂湧而出!如同兩條巨大的白色毒蟒,翻滾著,迅速彌漫開來,吞噬了福特車周圍的一切!白磷煙霧!辛辣、灼熱,帶著強烈的窒息感和恐怖的腐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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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皇隻覺眼睛、鼻腔、喉嚨如同被滾燙的針同時刺入,劇痛伴隨著無法抑製的淚水洶湧而出。他死死屏住呼吸,眼淚混合著灼痛感在臉上肆意橫流。耳邊隻聽到兄長那雙牛津皮鞋在油門、離合器與刹車之間瘋狂地踩踏、轉換,發出密集而混亂的“噠噠”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