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矩陣”醫療中心頂層環形區的空氣，依舊帶著神經修複液甜膩的金屬腥氣和強效精神穩定劑留下的、揮之不去的薄荷冷香。
數十座維生艙如同沉默的金屬棺槨，浸泡在淡藍溶液中的失敗考生們，眼珠無意識地緩慢轉動，身體在營養液裡規律地微弱抽搐，連接端口的生物纖維管線隨著腦內殘餘的痛苦風暴而搏動。這是集體精神死亡後的餘燼，一種被強行維持在最低活性閾值上的、無望的平靜。
中心區域，三座規格更高的獨立醫療艙，如同祭壇般靜默。龍殘夜的金色修複液平穩流淌，他深陷在藥物誘導的沉睡中，瘦削的身體幾乎不見起伏，唯有呼吸麵罩上均勻的水霧證明著生命的存在。
龍化民浸泡在幽藍液體中，僵直如同標本，頭顱周圍的神經探針閃爍著規律的待機藍光，連接著的思維界麵冰冷地刷新著基礎參數，沒有一絲波瀾。龍葬魂的黑色艙體內，粘稠的修複液緩慢循環，他雙臂被鬆弛的猩紅約束帶捆縛，覆蓋全臉的黑色麵甲眼部，兩點深紅光芒微弱而穩定地亮著，如同兩塊即將冷卻的餘炭。
布滿他上身、凝固成暗紫黑色陳舊傷疤般的反噬紋路，在幽暗的光線下，如同某種古老而邪惡的烙印。
龍巧雲沒有離開。她就坐在環形控製區邊緣一張冰冷的合金椅上，身影幾乎要融進角落龐大的維生設備投下的濃重陰影裡。她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如刀鋒，卻又透著一股深沉的疲憊，仿佛剛剛結束一場耗儘心力卻無人喝彩的戰爭。
慘白的頂光吝嗇地灑在她身上，勾勒出線條冷硬的側臉輪廓，皮膚呈現出一種缺乏血色的、近乎透明的蒼白。
她的目光低垂，焦點落在身前懸浮的、僅她自己可見的私人虛擬光幕上。幽藍的光線映在她冰冷的瞳孔深處，如同凍結的湖麵倒映著星辰。光幕被清晰地分割成兩部分。
左側占據大部分區域的，是一份正在自動生成的、冗長而複雜的報告。標題閃爍著冰冷的銀芒：《“缸中之腦”多元空間失控事件暨考生緊急救治全記錄》。無數行精確到小數點後六位的數據流瀑布般傾瀉而下，夾雜著複雜的空間拓撲圖、神經活動頻譜分析、手術介入路徑模擬圖……冰冷的文字和圖像無聲流淌，詳儘記錄著剛才那場在他人意識煉獄中進行的、驚心動魄的冰冷戰爭。
她的指尖偶爾在虛空中極其輕微地滑動一下，如同無形的刻刀，在那些自動生成的段落和數據間，精準地切入幾個字詞的修改，或是對某個圖表參數的細微調整。每一次指尖的滑動，都帶著一種外科手術刀般的精確和漠然。
而光幕右側，一個明顯小得多、卻散發著更強烈存在感的通訊窗口始終亮著。窗口背景是柔和的暖黃色，與整個醫療中心的冰冷色調格格不入。窗口中，一個年輕男子的虛擬影像清晰可見——龍天。他的麵容清秀，帶著一絲長期不見陽光的蒼白，眉眼間是龍巧雲熟悉的、那種近乎透明的溫順和依賴。他似乎身處一個布置溫馨的房間，背景能看到柔軟的沙發和幾盆綠植的模糊輪廓。
龍天的影像正微微側著頭，臉上帶著溫順的笑意，嘴唇開合著，似乎在講述著什麼日常瑣事。窗口下方，一行行文字信息實時滾動著：
【龍天：巧雲，窗台上的那盆藍星蕨，今天早上好像又長了一片新葉子，小小的，卷卷的，很可愛。我給它拍了照片，等你回來給你看。】
【龍天：午餐的營養劑是青檸味的，有點酸，不過我記得你說過酸味可以開胃？】
【龍天：下午的陽光照進房間的角度正好，落在書架第三層你常坐的位置，暖洋洋的……】
這些信息充滿了生活細節的暖意，如同涓涓細流，試圖滲入龍巧雲此刻冰冷堅硬的精神世界。然而，龍巧雲的眼神落在右側窗口時，那冰封的湖麵沒有一絲融化的跡象。她的回複簡短、直接，帶著不容置疑的控製感，在龍天溫順的信息流中，如同刺入的冰錐：
【龍巧雲：藍星蕨喜陰，新葉卷曲是光照過強跡象。立即移至北窗陰影處。】
【龍天：啊！好的！我馬上移！】
【龍巧雲：青檸味營養劑含維生素c不足。下次更換為橙味強化型。編號：nto7。】
【龍天：嗯嗯，記下了，nto7。】
【龍巧雲：每日光照時長需嚴格控製在上午10：30至11：30。超時有害。窗簾自動程序是否校準？】
【龍天：校準了！昨天按你說的重新設定了，很準時的！放心！】
她的指尖在虛空中快速敲擊，發出微不可聞的指令，將龍天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納入精確的掌控網格。一邊是冰冷的手術報告，一邊是兄長溫順的日常。龍巧雲像一個精密的分時處理器，冷漠地將自己的注意力切割、分配，如同操控兩套截然不同的程序。
醫療艙的監測係統發出極其輕微、卻無法忽視的提示音。龍巧雲的目光瞬間從虛擬光幕上抬起，精準地投向龍殘夜的醫療艙。艙內，金色的修複液水平麵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勻速下降，發出細微的汩汩聲，如同退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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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定在他頭部的銀色環狀裝置發出柔和的白光，探針如同活物般緩緩收回。呼吸麵罩自動脫離。他瘦削的胸膛起伏變得明顯了一些，覆蓋在眼瞼上的睫毛，如同被驚動的蝶翼，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幾秒鐘後，龍殘夜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露出的瞳孔先是茫然地放大，映著醫療艙頂慘白的光源，空洞得如同沒有聚焦的玻璃珠。隨即，那空洞的深處，一絲微弱卻純粹的、屬於理智的金色光芒，如同穿過厚重雲層的晨曦，極其艱難地掙紮著凝聚起來。他仿佛從一個光怪陸離、充滿尖叫的噩夢中，被強行拖回了冰冷的現實。
他的目光緩慢地轉動，帶著劫後餘生的巨大遲滯感，最終落在了角落陰影裡那個冰冷的身影上——龍巧雲。她的存在感如同極地冰山，散發著無聲的寒意。
龍殘夜的嘴唇極其艱難地翕動了一下，喉嚨裡發出乾澀的、如同砂紙摩擦的氣音。他想說什麼，也許是詢問，也許是控訴，但所有的話語都被巨大的疲憊和靈魂深處尚未平息的幾何回響堵在了喉嚨裡。最終，他隻發出了一聲短促而沙啞的抽氣，身體本能地想要蜷縮，卻又被修複液托舉著無法動彈，隻能無力地顫抖了一下。
龍巧雲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一瞬，如同掃描儀確認一個物品的狀態。她的指尖在虛擬光幕左側的報告區域輕輕一點，一行新的標題生成：【幸存者：龍殘夜蘇醒後初步狀態記錄】。同時，右側通訊窗口，龍天的新信息跳出：
【龍天：對了，巧雲，我好像……好像又夢見小時候我們一起去海邊了，沙子是白色的，很燙……你還在堆沙堡……】
【龍巧雲：記憶回溯頻率異常。記錄具體夢境細節，時間，體感。下次診療時提交分析。】
【龍天：嗯……好的，我這就記下來……】
幾乎在龍殘夜蘇醒提示音落下的同時，龍化民醫療艙的監測光幕也亮起了柔和的藍色提示。幽藍色的修複液平穩退去，露出他浸泡其中的身體。頭顱周圍那數十根幽藍神經探針如同歸巢的銀蛇，無聲無息地縮回連接裝置內。覆蓋他口鼻的呼吸麵罩自動解除。他僵直的身體沒有任何蘇醒的征兆，如同斷電的精密儀器。然而，就在修複液完全排空的瞬間，他那雙緊閉的眼睛，猛地睜開了！
沒有迷茫，沒有痛苦，沒有任何屬於“人”的情緒過渡。那雙眼睜開的動作，乾脆利落得像是一道設定好的程序指令被觸發。瞳孔深處，是一片純粹的、冰冷的、如同打磨過的黑曜石般的無機質光澤。思維界麵上，原本刷新著基礎參數的低功耗界麵瞬間切換，複雜的空間坐標、邏輯鏈條、能量流動圖譜瀑布般傾瀉而下，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繚亂。
龍化民的頭顱極其輕微地轉動了一個精確的角度，冰冷的目光穿透艙壁，同樣鎖定了角落的龍巧雲。他的嘴唇開啟，發出的聲音平穩、清晰、沒有任何起伏，如同最先進的語音合成器：
“係統自檢完成。核心意識模塊：穩定。記憶索引庫：已重構。邏輯處理核心：效能恢複至基準值87.4。考官龍巧雲，請指示。”
他甚至沒有詢問自己身處何地，狀態如何。他的存在，仿佛就是為了彙報和執行。思維界麵上瘋狂刷新的數據流，是他唯一活躍的生命體征。
龍巧雲的眼神在他那雙冰冷的眼睛上停留了半秒，指尖在虛擬報告上再次輕點：【幸存者：龍化民蘇醒後狀態及功能彙報】。右側通訊窗口，龍天的信息又來了：
【龍天：巧雲，我……我剛才有點頭暈，就一小會兒，現在好了。是不是坐太久了？】
【龍巧雲：頭暈發生時間、持續時間、伴隨症狀視物模糊、耳鳴、惡心）？立刻測量血壓、心率並同步數據。】
【龍天：啊？沒……沒彆的症狀，就暈了一下，現在真好了！血壓心率我馬上測！】
當龍葬魂醫療艙的提示音響起時，那聲音明顯更加低沉、更加壓抑，帶著一種金屬疲勞的呻吟感。粘稠的黑色修複液如同退去的瀝青，緩緩沉降。束縛著他雙臂的猩紅約束帶發出輕微的機械解鎖聲，自動鬆開、收回。
刺入他頸後神經接口的猩紅管線，如同吸血的水蛭被強行拔除，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粘滯感縮回艙壁深處。覆蓋全臉的黑色麵甲，眼部兩點深紅的光芒穩定地亮著，卻沒有絲毫動作。
修複液完全排空。龍葬魂高大的身軀暴露在慘白的光線下，肌肉虯結的上身布滿暗紫黑色的凝固疤痕，如同被灼熱的烙鐵反複炙烤過。他依舊維持著雙臂被展開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失去了對身體的控製權，又仿佛在積蓄著某種力量。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
突然，他那覆蓋著麵甲的頭顱，極其緩慢、如同生鏽的齒輪般，一點一點地抬了起來！動作僵硬而沉重，每一次微小的角度變化，似乎都牽動著全身凝固的傷疤，帶來撕裂般的痛苦。那兩點深紅的光芒，透過麵甲的視窗，穿透了冰冷的空氣，如同兩枚燒紅的釘子，死死地、狠狠地釘在了角落裡的龍巧雲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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