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裡沒有了之前的瘋狂恨意，卻沉澱出一種更加冰冷、更加粘稠、仿佛淬煉了地獄岩漿的——怨毒！那是一種被徹底摧毀、被當作祭品獻祭後殘存下來的、刻骨的詛咒！無聲，卻比任何嘶吼都更具穿透力。
他沒有說話。隻是這樣死死地盯著。胸膛開始劇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如同破舊的風箱在拉扯，沉重而艱難。被約束帶長時間捆縛的雙臂肌肉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著，帶動著整個上半身都在輕微地晃動。粘稠的黑色修複液殘留物，順著他布滿疤痕的皮膚緩緩滑落，如同汙濁的淚痕。整個醫療艙內，彌漫著一種無聲的、瀕臨爆炸的壓抑風暴。
龍巧雲迎著他的目光。她冰封般的麵容上沒有絲毫變化，眼神平靜無波，如同在看一件布滿瑕疵、卻仍在運轉的武器。指尖在虛擬報告上第三次輕點：【幸存者：龍葬魂蘇醒後生理及精神反應觀察】。同時，右側通訊窗口，龍天帶著一絲擔憂的信息跳出：
【龍天：巧雲，你那邊……是不是很吵？我好像聽到一點聲音……你沒事吧？】
【龍巧雲：環境噪音過濾係統正常。專心記錄你的體征數據。血壓心率同步延遲超過標準值15秒。】
【龍天：啊！對不起！馬上同步！】
“說說看吧。”龍巧雲終於開口，聲音打破了醫療中心的死寂。她的目光從龍葬魂怨毒的臉上移開，重新落回自己麵前的虛擬光幕，指尖在左側的報告區域流暢地滑動，似乎隻是在處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工作事務。
“我離開後，‘缸中之腦’發生了什麼。邏輯崩潰的起點，空間畸變的路徑，以及……”她的指尖在右側通訊窗口龍天剛剛同步過來的血壓心率數據上輕輕劃過，確認一切在“安全閾值”內，聲音沒有絲毫停頓，“……你們各自遭遇了什麼。簡潔，客觀。”
她的姿態漫不經心到了極致。仿佛眼前這三個剛剛從精神地獄爬回來的幸存者，隻是三個需要錄入證詞的普通數據源。仿佛龍天那遠在溫馨房間裡的血壓波動，比眼前這凝固的怨毒和瀕死的喘息更加值得她投入關注。
龍殘夜躺在冰冷的醫療平台上，身體被無形的虛弱感牢牢釘住。他試圖開口，乾裂的嘴唇艱難地開合，喉嚨裡卻隻發出嘶啞的摩擦聲。
他努力地調動著被幾何迷宮反複蹂躪後殘存的理智，組織著冰冷的語言：“核心錨點……‘阿基米德之眼’……在第十七次遞歸驗證時……坐標……被汙染……邏輯鏈……自噬……空間……開始折疊……扭曲……”每一個詞彙都像是從靈魂的廢墟裡刨出來的碎石，帶著棱角和血腥味，斷斷續續地擠出。他的目光無法聚焦，空洞地望著慘白的天花板，仿佛那上麵還在上演著空間撕裂的恐怖景象。
龍巧雲的指尖在虛擬報告上快速敲擊，將龍殘夜破碎的描述轉化為精準的技術術語和數據坐標，錄入報告。同時，右側通訊窗口，龍天小心翼翼的信息又來了：
【龍天：數據同步了。巧雲，那個橙味強化型營養劑……味道會不會很奇怪啊？】
【龍巧雲：標準配方，口感非評估指標。按時攝入。】
【龍天：哦……知道了。】
另一邊，龍化民冰冷的聲音毫無阻礙地響起，平穩得如同在宣讀一份預設好的係統日誌：“汙染源已確認。坐標x7Δ,y19Π,z負無窮折疊）邏輯節點被未知高熵數據流覆蓋。覆蓋行為觸發底層空間結構拓撲畸變。
畸變模式：克萊因瓶嵌套莫比烏斯環遞歸。第一階段畸變導致37.8考生意識錨點失效，邏輯核心過載崩潰。第二階段畸變伴隨擬真痛覺反饋閾值失控性提升至基準值300，引發大麵積意識體應激性沸騰……”
他的話語精確、高效，不帶任何情感色彩，如同一個絕對客觀的監控探頭在回放災難錄像。思維界麵上，隨著他的敘述，同步生成著複雜的三維空間畸變模型和神經崩潰數據流。
龍巧雲一邊聽著，一邊在報告上標注著龍化民提供的汙染坐標和畸變模式，指尖在光幕上劃出清晰的批注線條。右側通訊窗口，龍天似乎有些不安：
【龍天：巧雲……你什麼時候回來？我……我有點想你了。】
【龍巧雲：處理中。保持日常作息。閱讀清單：編號b17至b23。完成思維導圖。】
【龍天：……好。】
龍葬魂依舊死死地盯著龍巧雲。聽著龍殘夜痛苦的碎片描述，聽著龍化民冰冷的係統分析，他的呼吸越來越沉重，胸膛的起伏如同瀕死的困獸。束縛帶鬆開後，他僵硬的雙臂終於有了反應。
那肌肉虯結、布滿暗紫黑色疤痕的手臂，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滯澀感，開始嘗試彎曲。肌肉纖維在疤痕下扭曲、抽搐，每一次微小的移動都伴隨著劇烈的顫抖和額角暴起的青筋。仿佛這具身體已經不再屬於他，每一次控製都需要付出撕裂靈魂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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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喉嚨深處，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砂輪打磨金屬的咯咯聲。麵甲下，那兩點深紅的光芒劇烈地閃爍著，如同即將熄滅又被強行點燃的炭火。怨毒的目光幾乎要將龍巧雲的身影燒穿。
他想怒吼，想質問，想將承受的所有非人痛苦砸回到這個始作俑者冰冷的臉上！但巨大的痛苦和身體的失控，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連一個清晰的音節都發不出來，隻能發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充滿血沫的咯咯聲。
龍巧雲的目光終於再次落到龍葬魂身上。她看著他因痛苦和憤怒而扭曲顫抖的身體，看著他試圖抬起卻如同灌鉛般的手臂，看著他麵甲後那雙燃燒著無聲地獄之火的眼睛。她的眼神依舊平靜，如同在評估一件嚴重損毀的武器部件的可修複性。指尖在虛擬報告上屬於龍葬魂的那一欄，快速輸入：
【肢體運動功能：嚴重受損神經係統反噬創傷後遺症）。語言功能：疑似暫時性障礙劇烈情緒應激及喉部神經損傷）。精神穩定性：高危觀測到強烈攻擊性自毀傾向）。建議：持續高強度神經修複及精神抑製治療。隔離觀察。】
右側通訊窗口，龍天似乎感覺到了什麼：
【龍天：巧雲？你還在忙嗎？那個……那個聲音好像又沒了。】
【龍巧雲：嗯。繼續閱讀。思維導圖結構需體現邏輯層級遞進。】
【龍天：嗯嗯，我畫著呢，三層結構，主分支三個……】
龍殘夜終於用儘了力氣，話語徹底中斷，隻剩下沉重而破碎的喘息，空洞的眼神望著天花板，仿佛靈魂再次被抽離。龍化民完成了他的“係統日誌”彙報，思維界麵的數據流平息下來，重新恢複到待機的低功耗狀態，冰冷的目光依舊鎖定著龍巧雲，等待下一個指令。
龍葬魂的手臂在無數次顫抖和痙攣後，終於極其艱難地抬起了幾寸。那布滿疤痕、指節粗大的手掌，五指如同生鏽的機械爪，死死地、用儘全身力氣地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凝固著黑色液體的皮膚裡，留下幾道慘白的月牙痕。那緊握的拳頭，如同凝聚了他所有無法宣泄的恨意和痛苦，對著龍巧雲的方向，無聲地、劇烈地顫抖著。
龍巧雲的目光掃過那緊握的、顫抖的拳頭，如同掃過一件無關緊要的瑕疵。她指尖在虛擬光幕上輕輕一劃。左側那份冗長的、記錄著所有痛苦、崩潰、冰冷手術和幸存者狀態的報告，瞬間完成了最後的校驗和封存。標題下方，一個鮮紅的電子印章無聲浮現：【處理完畢歸檔】。
右側通訊窗口，龍天最後一條信息跳出：
【龍天：巧雲，我有點困了……導圖畫完了，發給你了。我先休息了？】
【龍巧雲：準允。睡眠艙環境參數已設定。晚安。】
幽藍的虛擬光幕如同幻影般從她麵前消散，無聲無息。
龍巧雲緩緩站起身。冰冷的合金椅在她身後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她沒有再看那三個幸存者一眼——龍殘夜的空洞疲憊，龍化民的冰冷死寂，龍葬魂那凝固在麵甲後的怨毒和緊握的、顫抖的拳頭。她徑直轉身，高跟鞋踩在光潔如鏡的地麵上，發出冰冷、單調、如同秒針般規律的回響，穿過這片彌漫著創傷餘燼和修複液冷香的巨大空間。
合金大門無聲滑開，又在她身後合攏，徹底隔絕了醫療中心內的一切。
門外，是城市人造穹頂下永恒的、帶著清冷濕氣的夜色。冰冷的空氣湧入肺腑。龍巧雲微微仰起頭，冰冷的霓虹光影在她蒼白的臉上流轉。她抬起手，指尖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觸碰了一下自己的太陽穴，那裡殘留著高強度運算後的細微脹痛，也殘留著虛擬通訊中龍天那溫順的、依賴的餘溫。
身後，是剛剛平複的精神地獄和三個被她從地獄邊緣拽回、卻已麵目全非的靈魂。
前方，是那個慘白病房裡無聲流逝的生命，以及那個永遠需要被設定在“安全閾值”內的、溫順的兄長。
冰冷的夜風吹起她黑色的衣角。龍巧雲邁開步子，身影迅速融入城市冰冷的鋼鐵森林之中，如同投入深海的墨滴。隻有那被風拂過的衣袂，似乎還縈繞著醫療艙內修複液的甜腥氣，以及虛擬通訊窗口裡，那一點微弱卻永恒的、暖黃色的光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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