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甲車的鐵皮在雪地裡顛簸,安娜攥著琴盒的裂縫——剛才轉移時,德米特裡為護她摔在凍土上,琴身又添了道新痕,像他眉骨未愈的疤。
裝甲車碾過凍土的顛簸裡,安娜數著琴盒上的裂痕。
第七道裂到葡萄藤的根時,伊萬諾夫突然哼了聲,血沫在嘴角結成暗紅的冰,像顆凝固的紅櫻桃。
他是從鐘表店被流彈擊中的,懷裡還攥著修琴的小錘,木柄上刻著“俄烏合製”。
“第92突擊旅的。”他氣若遊絲,卻盯著琴盒裡的斷弦,“18世紀的琴橋?我祖父修過類似的,用的是頓巴斯的橡木——俄羅斯的木匠幫他鑿的榫,烏克蘭的鐵匠幫他淬的火,那琴現在還在基輔音樂學院。”
德米特裡往他靜脈推嗎啡時,安娜摸到琴盒夾層的油紙——備用弦的邊角已經凍硬,像塊脆生生的冰。
“彆碰。”他抓住她的手腕,指腹磨出的繭子蹭著她的凍瘡,粗糙的觸感裡帶著點暖意,“列兵科瓦洛夫以前是鐘表匠,他懂這個。”
科瓦洛夫正坐在角落擦槍,聽見這話,抬頭望了眼琴盒,突然把擦槍布遞過來:“用這個擦冰,比刺刀管用——我爸爸是烏克蘭人,教我修表時總說‘慢工出細活’。”
“你們毀了它還要假裝好心?”她的俄語帶著烏克蘭口音,每個詞都像啐在雪地上的冰粒,又冷又硬。
她看見裝甲車外,俄軍士兵正把烏克蘭的玉米囤推倒,金黃的玉米粒滾在雪地裡,像撒了滿地的碎牙。
他喉結滾了滾,從靴筒掏出折疊刀:“想修就閉嘴。”
刀刃劃開油紙的瞬間,伊萬諾夫突然劇烈咳嗽,血濺在鐵皮上,像朵突然綻開的花,紅得刺眼。
“我妹妹的小提琴,琴頸裂過三次。”德米特裡的聲音低了些,“第一次是車臣的炮彈震的,第二次是搬家時摔的,第三次……是看見電視裡俄軍炸了烏克蘭的音樂廳。”
他撬開凍住的罐頭,把牛肉塞進伊萬諾夫嘴裡,“但每次都能修好,就像人——隻要還想著修,就壞不了。”
娜塔莎指著車窗外的白樺林尖叫時,德米特裡正用刺刀撬開凍住的罐頭。
牛肉在低溫下凝成蠟狀,安娜卻想起祖父總把熱牛奶倒進琴盒取暖,那時琴盒裡總飄著奶香和鬆香。
她突然把自己的羊毛圍巾拆了,抽出毛線纏在琴盒的裂縫上:“祖父說,羊毛能吸潮——就像人的心,能裝下委屈,也能裝下原諒。”
“停車!”他突然踩下刹車,裝甲車在凍土上滑出三米遠。
地雷的引線在雪下閃著銀光,像條凍僵的蛇,正對著車輪。
科瓦洛夫跳下車,用刺刀撥開積雪,突然笑了:“這引線是烏克蘭產的,我爸廠裡做過——剪左邊的線,彆碰右邊的紅繩。”
他剪線時,德米特裡舉著槍警戒,卻聽見科瓦洛夫哼起了《伏爾加河船夫曲》——那是烏克蘭的老廠長教他的。
烏軍巡邏隊的裝甲車在遠處亮燈時,德米特裡把伊萬諾夫拽進樹林。
安娜抱著琴盒滾進雪窩,聽見子彈擦過樹枝的脆響,像琴弦被彈錯的音。
娜塔莎的棉靴掉了一隻,小腳在雪地上留下帶血的梅花,像串淒美的音符。
德米特裡突然脫下自己的軍靴,塞進娜塔莎的腳裡——他的襪子上還補著補丁,針腳歪歪扭扭,像索尼婭小時候繡的十字。
廢棄木屋的屋頂漏著雪,德米特裡用刺刀剜著琴盒裂縫裡的冰。
安娜突然拉起《黑眼睛》,琴聲混著風雪撞在鐵皮上,他的肩膀幾不可察地抖了抖,動作卻沒停,隻是撬冰的力道輕了些。
科瓦洛夫靠在門框上,槍滑落在腳邊,他掏出個口琴,吹起了和聲——他說這是在烏克蘭的外婆教的,“她總說,口琴和手風琴,就像俄羅斯和烏克蘭,少了誰都不完整。”
“我父親也愛拉這支。”德米特裡往火堆裡添柴時,火星濺在琴身上,燙出個小黑點,“索尼婭的小提琴,還是他教的。”他說這話時,聲音軟了些,不像剛才那麼冷硬。
看著安娜給琴身上鬆香,突然說:“我爸犧牲前,讓安德烈把琴帶給索尼婭,說‘彆讓孩子看見槍,讓她看見琴’。可現在……”他沒說下去,但安娜看見他捏緊的拳頭,指節發白。
娜塔莎在琴聲裡睡熟時,伊萬諾夫的呼吸漸漸勻了。
安娜看著德米特裡給槍上膛的手——那雙手既能握槍,也能調弦,骨節分明,在火光下泛著健康的紅。
雪從屋頂漏下來,落在琴盒的裂縫裡,慢慢凝成冰,像誰在悄悄封存這段短暫的安寧。
而琴盒裡的兩根弦,一根是烏克蘭的羊腸弦,一根是俄羅斯的鋼弦,正在火光裡,輕輕挨著。
科瓦洛夫突然刹車:“前麵有地雷!”
他用刺刀撥開積雪,引線旁的樹皮刻著“烏軍布設”。
德米特裡望著遠處的炊煙:“那片白樺林後有廢棄木屋,是我父親當年和安德烈避雪的地方,去那暫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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