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嫁與明誠那日,汴京城下了今冬第一場雪。他踏雪而來,鬢邊簪著的白梅比月光更冷,靴底沾著相國寺的殘雪,化開後在紅氈上洇出幾星墨色——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清晨去拓《熹平石經》殘片時,不小心蹭到的碑粉。
蓋頭下的視線被紅綢濾成暖色調,卻仍能看見他手中捧著的不是聘禮,而是半幅裝裱精致的《女史箴圖》,絹角上題著“易安摹本,金石為證”。
歸來堂的夜總被燭光浸得透亮。
他執狼毫勾鼎足紋路,墨汁濺在我月白裙角時,會笑著用袖口來擦。
沈水香混著銅鏽味鑽進鼻尖,我望著他指尖撫過青銅器銘文,那些蝌蚪般的文字在他眼中比星辰更亮。
“這鼎足的雲雷紋,”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將毛筆塞進我掌心,“易安你來描,你的筆鋒,比金石更有風骨。”
筆尖在宣紙上打了個顫,墨團洇開成不規則的圓,倒像極了他那日靴底的殘雪印。
賭書潑茶的時辰總在戌初。他說“《毛詩正義》卷五,‘關關雎鳩’注疏”,我便要在成堆的經史裡翻找,有時碰倒燭台,茶盞翻在他青衫上,倒比墨漬更顯眼。
有次我翻到父親藏的《集古錄》殘頁,上麵有他早年的批注:“易安小楷,可抵半方端硯。”
指尖劃過“易安”二字,忽然聽見他說:“待我收齊天下金石,便與你合著一書,叫《金石錄》如何?”
燭火在他眸中跳動,我看見自己的倒影被分成兩半,一半在墨香裡,一半在他未說完的夢裡。
他赴任萊州那日,我在碼頭數了七百顆柳梢上的星子。江風卷著《金石錄》稿頁紛飛如蝶,有張寫滿銘文的紙飄向江心,他竟鬆開我的手追了過去。
靴底的鐵釘在木板上劃出刺耳的響,我望著他俯身去夠那頁紙,衣擺浸了江水也不自知。
“明誠!”
我喊他時,他剛好抓住紙角,抬頭衝我笑,鬢角沾著的水草比離彆更刺眼。
後來在建康城破之夜,我才懂,原來他眼中的熾熱,從來都隻給得了金石,給不了人。
船啟程時,他從袖中掏出個錦盒,裡麵是支新製的玉簪,簪頭雕著青銅器上的雲雷紋。
“到了萊州,我便寄來當地的碑拓,”他替我彆好簪子,指尖劃過我耳後朱砂痣,“易安若想我,便臨帖,你的字,比我的信更暖。”
江水拍打著船舷,我望著他轉身時,青衫下擺還滴著江心的水,忽然想起新婚夜他說的“金石易朽,情難蝕”,此刻聽來,倒像碑刻上褪了色的銘文。
深秋收到他的信,裹著幾片萊州的銀杏葉,信裡寫滿某座古墓出土的青銅鼎,卻隻字未提“安否”二字。
我握著信站在歸來堂前,看仆役們忙著晾曬他寄來的碑拓,忽然發現每幅拓片的邊角,都用小楷寫著“易安親啟”——原來他不是不會寫情字,隻是情字,早被他刻進了金石裡。
冬至前夜,我替他補好了最後一件冬衣,袖口繡著他最愛的雲雷紋。墨硯裡的水結了薄冰,筆尖剛落下,忽聞馬蹄聲碎了雪夜。
他推門而入,鬢角掛著未化的霜,第一句話卻是:“城外發現漢代刻石,易安可願同去?”
我望著他肩上落的雪,想起嫁他那日,他鬢邊的白梅也是這樣冷。
“先喝碗薑湯吧。”我說著去端熱湯,他卻已翻開硯台,在我未寫完的信上畫起了刻石紋路。
銅爐裡的炭劈啪作響,映著他畫在信紙上的線條。我忽然想起新婚時他用袖口擦我裙角墨漬的溫度,此刻他的手就在眼前,卻比炭盆裡的灰燼更涼。
原來有些溫柔,不過是墨香織就的繭,困住了寫詞的人,卻困不住追金石的魂。
就像他寄來的玉簪,雲雷紋刻得再精致,終究抵不過江心那頁紙的重量——在他心裡,我是替他描紅的手,是潤筆的墨,卻從來不是,那個需要被追的人。
喜歡浮生重啟錄請大家收藏:()浮生重啟錄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