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的秋風帶著鹹澀的海腥味,卻比臨安的脂粉氣好聞百倍。
我蹲在灘塗上,看著新墾的三層田壟裡,稻穗正抽出金黃的穗子。
老農用木耙翻土時,木耙齒間夾著幾枚金兵的箭簇,是去年秋防時留下的。
我突然想起祖父在隴右教我認五穀的模樣,他總說:"麥要挺直腰杆才飽滿,人要站得端正才磊落。"
那時我蹲在麥田裡,看他用彎刀砍斷雜草,刀刃閃過的光,竟與此刻陽光照在稻穗上的光芒相似。
"夫人,學堂的先生到了。"
青鸞領著個戴鬥笠的書生走來,他腰間彆著的不是毛筆,而是把斷了穗的馬鞭,鞭柄上刻著"精忠"二字——這是我特意從潰兵裡尋來的,當年曾在宗澤麾下當過文書,斷鞭是與金兵廝殺時留下的。
他看見田壟裡勞作的女兵,眼中閃過驚訝,卻在我指向遠處操練的方陣時,迅速轉為了然。
"女子為何不能學兵法?"
當第一個女孩舉起手時,她袖口露出的刀疤讓我想起青鸞。
我指著遠處操練的女兵方陣,她們手中的長槍是用金兵的斷矛改製的,槍纓是楚州百姓捐的紅布:"看見那些舉刀的姐姐了嗎?她們既能耕地,也能殺敵,兵法在她們手中,是保家衛國的利器——就像這田壟,既能長稻,也能藏刀。"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頭,卻將手中的算籌握得更緊,那是我用來教她們排兵布陣的教具。
夜裡批改屯田圖時,油燈常被海鹽味的夜風吹得明滅不定。
韓世忠總會帶著一身海鹽味推門進來,靴底沾著灘塗的淤泥,卻小心地避開我鋪在地上的圖紙。
我們早已不是臨安殿上的夫妻,卻成了楚州城的"雙帥"——他練兵,我屯田;他巡防,我辦學。
那日他看著我畫的"立體田壟圖",突然說:"當年在京口,若知道你還懂農桑,怕是要更怕你三分。"
我頭也不抬地將算盤推過去:"怕什麼?你當年敢用碎銀贖我,如今就該敢用這楚州城做棋盤,陪我下這盤大宋的棋。"
燭火跳動間,他的影子映在賬幕上,銀槍的輪廓清晰如昨,像極了黃天蕩之戰時,立在船頭斬將的模樣。
他忽然蹲下身,指尖劃過圖紙上的暗渠標記:"這些水道,比當年黃天蕩的更險。"
聲音裡帶著讚許,"你是把兵法融進了田壟裡。"
紹興五年的霜降來得格外早。
我帶著二十名女兵巡哨時,蘆葦蕩裡的驚鳥突然騰空而起。
箭頭劃破空氣的尖嘯聲傳來時,我本能地推開身邊的小秋,卻感覺腹部一涼——是金兵的狼牙箭,淬了毒的,箭頭的倒刺刮過肋骨,疼得眼前發黑。
低頭看見小秋驚恐的臉,她腰間的短刀還未出鞘,而我的箭囊已被劃破,雕翎箭散落一地。
"保護孩子們!"我攥著盾牌轉身,看見三十步外的沙丘後,金兵的旗號正在風中招展。
學堂的孩子們此刻正在蘆葦蕩裡認草藥,他們的竹簍裡裝著止血的艾草,卻可能成為金兵的靶子。
女兵們迅速結成戰陣,用身體護住通往學堂的小路,長槍如林,卻擋不住金兵的騎兵衝鋒。
箭頭再次襲來時,我聽見小秋的哭喊,她被金兵的馬刀劃傷了手臂,鮮血滴在蘆葦上,像極了當年父親血濺監斬台的模樣。
鮮血浸透戰袍時,我還在數著箭囊裡的箭。
十二支,已經用了七支,每支都帶走一個金兵的性命。
最後一支箭射穿金兵百夫長的咽喉時,他手中的令旗正指向學堂方向。
我感覺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跪倒在滿是蘆葦茬的灘塗上,葦葉割破膝蓋,卻不及腹部的毒發來得疼。
眼前漸漸模糊,卻看見青鸞帶著援軍殺來,她手中的鼓槌正是我常用的那對棗木槌,不知何時被她係在了腰間。
"夫人!"
青鸞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混著戰鼓的轟鳴。
不是黃天蕩的三十六麵戰鼓,而是楚州城新鑄的十八麵銅鼓,那是我帶著百姓用三年時間熔了金兵的盔甲鑄成的。
鼓聲裡,我仿佛又看見金山頂的妙高台,韓世忠站在晨光裡,向我伸出手:"紅玉,來敲鼓。"
他的手背上有新傷,該是剛剛斬將所致,卻仍穩穩地托住我將要倒下的身軀。
最後的意識消散前,我摸到腰間的鼓槌,棗木的紋理硌著掌心,像極了十年前在京口雪夜接過的鐵胎弓。
金兵的馬蹄聲漸近,卻聽見韓世忠的銀槍劃破空氣的銳響,他的怒吼混著銅鼓的轟鳴:"護好夫人!"
恍惚間,看見學堂的孩子們抱著草藥簍子躲在蘆葦深處,他們眼中的恐懼,終將被這戰鼓之聲驅散——就像當年我眼中的淚水,被父親的鐵胎弓與韓世忠的碎銀所擦乾。
後來聽說,金兵割下我的頭顱時,發現我手中的鼓槌嵌進掌心,怎麼也拔不下來。
韓世忠將我的衣冠塚建在妙高台下,墓碑上刻著他親手寫的碑文:"桴鼓親操,半壁山河延宋祚。"
而我知道,這鼓聲從未停歇——在京口的角抵台上,在秀州的雪夜裡,在黃天蕩的火光中,在楚州的稻田旁,每個不甘命運的女子心中,都藏著一麵戰鼓,隻等一聲令下,便要震碎這世間的不公與枷鎖。
江風掠過金山時,我常想,若有來世,我還是要做梁紅玉——握得了鼓槌,拉得開鐵胎弓,看得穿帝王心,守得住百姓田。
這世間從沒有天生的傳奇,有的隻是不甘低頭的倔強,和敢在命運棋盤上落子的孤勇。
而這戰鼓,會一直響下去,直到天下女子都能挺直腰杆,說一句:"我,能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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