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最後一次握繡繃是在穀雨。
母親握著我的手教我繡並蒂蓮,絲線在春陽下泛著珍珠光澤,她指尖的溫度透過絹布烙在我掌心:"小倩的手生得比娘巧,將來定能嫁個知書達理的好郎君。"
那時父親剛中舉,府裡的玉蘭開得正好,我總以為這樣的日子會像繃上的絲線般綿長不斷。
案頭擱著父親新寫的《勸善文》,墨跡未乾處落著片玉蘭花瓣,像極了繡繃上半開的蓮瓣。
變故來得比秋霜更急。
父親因直言獲罪,獄中傳來消息時母親正在為我裁製及笄的裙襴。
她握著剪刀的手突然抖得握不住絲線,那匹月白羽紗上暈開的血漬,竟與後來我墜崖時染在衣襟上的顏色分毫不差。
我至今記得母親臨終前塞給我銀鐲時的眼神——鐲上刻著並蒂蓮紋,是她的嫁妝,"帶著它...去尋你舅父..."
話未說完便咽了氣,腕間銀鐲硌得我掌心生疼。
賣身契是在霜降那天按的手印。
牙婆扯著我發間的玉簪,母親的棺木還停在堂中,父親的同窗說"留得青山在",卻沒人敢多看我一眼。
馬車上的棉簾擋不住北風,我數著車轍印想起去年重陽隨父親登高,他說"仁者樂山",可山腳下等著我的,是比豺狼更可怕的人間。
車窗外掠過的枯荷莖稈,像極了父親獄中寄來的斷筆。
他們說我生得像畫兒上的仙子,於是將我獻給三十裡外的鹽商做填房。
紅蓋頭下的喜燭在夜風中明明滅滅,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混著更夫的梆子響,直到窗紙上映出刀光的影子——那夥山匪撞破喜堂時,鹽商的血濺在我的蓋頭上,比蓋頭本身還要紅。
帶頭者掀開我蓋頭時,腰間玉佩閃過半道微光,正是父親常佩的"止戈"紋,他卻帶著笑意看我墜入黑暗,像看一幅即將殘破的畫。
初為鬼時不懂害怕。
我抱著膝坐在墜崖處,看月光給身上的傷鍍上銀邊,直到聽見竹林裡傳來磔磔怪笑。
夜叉第一次現形時,青麵獠牙間吐著父親門生的聲音:"聶小姐可還記得,你教我寫"惻隱"二字時,墨香染了滿袖?"
它用利爪勾住我的發尾,逼我去誘惑過路的行人:"你瞧瞧這副皮囊,若不想魂飛魄散,便乖乖做我的餌。"
說著甩來一錠黃金,血腥味混著玉蘭香——正是母親棺前未燒儘的紙錢味。
它給的黃金總帶著血腥味,就像當年母親棺木旁未燒儘的紙錢。
第一個被我害死的書生,腰間掛著半塊殘破的玉佩,和父親送給我的那半塊紋路相似。
他倒下時眼中的驚詫,讓我想起及笄禮那天鏡中的自己——原來人在瀕死時,瞳孔裡會映出凶手的倒影,像浸在墨汁裡的月亮。
夜叉卻在暗處低笑:"你父親若知你用他教的"禮"來殺人,九泉之下可安?"
我試過撞向古寺的梁柱,卻穿堂而過;求過路過的和尚超度,卻被夜叉的陰風卷得魂飛魄散。
每到朔月之夜,它便用鬼藤絞住我的腳踝,將我拖進藏骨的枯井:"你看這些白骨,哪個不是想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