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冬。
蜀錦的香氣滲進雕花窗欞時,我正在演武場揮槍。
趙統的蛇矛擦著我鬢角掠過,槍風帶起的雪花落在甲胄上,化作點點水痕。
“殿下進步神速。”他收槍行禮,眉間卻有憂色,“隻是寒冬練槍,恐傷氣血。”
我扯下頭盔,任汗水混著雪花滴落:“比起丞相府的《六韜》,孤更愛這槍尖的寒光。”
話落時,看見遠處宮牆上有人影晃動——是巧兒帶著兩個繡女,捧著新製的蜀錦披風。
前世她總在我修苑囿時勸諫,此刻卻成了我安插在織錦坊的耳目。
椒房殿的炭火燒得正旺。
我望著皇後張氏案頭的《女誡》,繡繃上的並蒂蓮剛繡了一半,絲線卻是蜀地特有的朱砂紅。
“殿下今日又去演武場了?”
她放下繡針,袖口的蜀錦流蘇掃過案頭,“董侍中說,冬日當以靜製動......”
“皇後可知,”我打斷她的話,盯著她眉間的花鈿,“這蜀錦坊每年進貢的紋樣,都是丞相府先過目?”
張氏的手頓在繡繃上,花鈿下的眼睛泛起漣漪——她當然知道,她的父親張飛是丞相的盟友,她的婚姻更是諸葛亮親自促成的政治聯姻。
“陛下為何忽然問這個?”她的聲音輕得像雪,“丞相也是為了......”
“為了蜀漢基業,對嗎?”我冷笑,指尖劃過她剛繡好的龍紋,絲線在火光下泛著冷光,“就像當年相父選你做太子妃,是因為你是張車騎之女,能籠絡荊州派與益州派?”
張氏的繡針突然刺破指尖。
鮮血滴在蜀錦上,暈開的紅點像極了法正帛書上的朱砂。
她慌忙用帕子擦拭,卻聽見我繼續說:“你可知道,建興三年南征時,丞相讓你父親的舊部鎮守閬中,卻不讓他們參與北伐?”
“陛下!”她終於抬頭,眼中有淚光,“父親常說,丞相乃蜀漢柱石......”
“柱石?”我忽然想起五丈原的孤燈,想起丞相遺表中的桑八百株,“那你可知道,柱石之下的陰影裡,藏著多少像你我這樣的提線木偶?”
殿外突然傳來通報:“丞相府長史來送《考工記》。”
張氏慌忙擦去眼淚,重新戴上花鈿:“殿下該去讀書了。”
我望著她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景耀六年她隨我投降時,在洛陽城穿著素衣,每日替諸葛瞻超度的模樣——這個一生被安排的女子,到死都不知道,她的婚姻、她的皇後之位,都是丞相手中的棋子。
丞相府送來的《考工記》裡夾著片銀杏葉,葉脈上用小楷寫著:“太子詹事府與丞相府公文往來,當用‘谘’而非‘呈’。”
我摸著諸葛亮的筆跡,忽然明白,他早已默許我建立自己的官署,卻在細節處提醒著君臣分際。
黃皓抱著暖爐進來時,我正在看巧兒送來的密報:“織錦坊新貢的‘日月星辰紋’蜀錦,紋樣與建興元年相同。”
指尖劃過“建興元年”四字,忽然想起那年丞相開府,獨攬大權,而我連納妃都要被董允阻止。
“陛下,董侍中求見。”黃皓的聲音打斷思緒。
董允進來時,衣上帶著雪氣,手中捧著卷《周禮》:“臣查了典籍,太子監國當設‘三少’,以分丞相之權。”
他眼中有精光,顯然是連夜查了舊製。
我接過《周禮》,看見他在“少師、少傅、少保”處畫了紅圈,旁邊注著:“可拜李嚴為少保,領光祿勳。”
李嚴,這個前世與諸葛亮爭權的托孤大臣,此刻正該是製衡的關鍵。
“就依侍中所言。”我提筆批下,墨汁在竹簡上暈開,“明日便擬詔吧。”
董允退下後,我望著椒房殿方向的燈火,忽然想起張氏繡繃上的並蒂蓮——那本該是夫妻恩愛的象征,此刻卻像兩朵被絲線困住的花,永遠開不出自己的姿態。
玉玨在袖中發涼,我忽然明白,這宮裡的每一個人,都是丞相棋盤上的棋子,包括我的皇後,包括我的侍中,甚至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