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六年。
丞相府的銅燈在雨夜搖晃,將諸葛亮的影子投在《隆中對》圖上,像極了五丈原隕落的將星。
我盯著圖上“跨有荊益”四字,指尖劃過荊州的裂痕——建安二十四年關羽失荊州後,這裡已成為蜀漢永遠的痛。
“太子深夜至此,可是為了李嚴的事?”諸葛亮放下狼毫,墨汁在竹簡上暈開,像極了夷陵之戰的血色。
我望著他案頭的《蜀科》修訂稿,看見“太子詹事府可參讚軍務”的條款被朱砂圈住,旁邊注著:“需經丞相府複核。”
“相父明知孤拜李嚴為少保,為何還要奪他的護軍將軍印?”
我按住桌案,指腹碾過他新寫的《出師表》草稿——這篇本該在建興五年出現的表文,此刻已具雛形,“親賢臣遠小人”六字下,他畫了三顆朱砂點,分彆標著“董允”“費禕”“蔣琬”。
諸葛亮的目光從竹簡上抬起,清冽如寒江:“李正方心高氣傲,若掌護軍,恐生事端。”
他的指尖劃過“跨有荊益”,“當年法孝直便說,荊州已失,當專注益州......”
“所以相父便要放棄北伐?”我打斷他,“可《隆中對》明言‘待天下有變’,如今曹丕篡漢,正是有變之時!”
雨聲突然變大,敲打著相府的青瓦。
諸葛亮凝視我良久,忽然輕笑:“太子讀了《尉繚子》,便以為知兵了?”
他展開輿圖,露出雍涼地勢,“隴右產馬,涼州產糧,若得此二州,方可與曹魏抗衡。”
他的指尖停在街亭,“然需先穩漢中,固益州。”
我望著輿圖上的街亭,忽然想起建興六年馬謖失街亭,想起諸葛亮揮淚斬馬謖,想起他第一次北伐的功虧一簣。“相父是想說,孤太過急躁?”
我按住他的手,觸到他掌心的繭子——那是常年握筆、握劍、握羽扇的痕跡,“可你我都知道,時間不多了。”
諸葛亮的睫毛劇烈顫動。
他當然知道,建安二十六年,父皇已年近五旬,身體每況愈下;他當然知道,法正已死,龐統早逝,蜀漢人才斷層;他當然知道,我在提醒他,提醒那個章武三年的白帝城,提醒那個“政事無巨細,鹹決於亮”的遺詔。
“太子該明白,”他抽回手,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有些路,必須由老夫先走。”
他指向《出師表》草稿,“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
“可先漢興隆時,皇帝並非傀儡!”我突然失控,玉玨在袖中硌得掌心生疼,“相父難道要讓孤像漢獻帝那樣,一輩子困在龍椅上?”
雨聲驟停。
諸葛亮的臉在燈火下忽明忽暗,我看見他鬢角已有微霜——比前世建安二十六年時,白得更早。
“陛下......”他終於用了那個稱呼,“亮何嘗不知陛下之誌?然蜀地疲弊,主少國疑,若不集權於丞相府,如何抗曹魏、吞東吳?”
我望著他案頭的“淡泊明誌,寧靜致遠”匾額,忽然冷笑:“所以相父便要做那霍光,行伊尹之事?”
話出口便後悔,卻看見諸葛亮閉目長歎:“若能成霍光,亮雖死無恨。怕隻怕......”
他睜開眼時,眼中有淚光,“怕隻怕,陛下學的是昌邑王,而亮,做不成周公。”
沉默像濃墨般在室內蔓延。
我想起前世他在五丈原的遺表,想起他“不使內有餘帛,外有贏財”的清正,想起他臨終前“陛下天資仁敏,愛德下士”的評語——原來他什麼都知道,知道我並非昏聵,知道我有治國之才,卻因“主少國疑”,不得不將我困在象牙塔裡。
“相父,”我忽然軟下聲音,“讓孤參與政務吧。哪怕隻是看軍報,哪怕隻是批尚書台的折子。”
我抓住他的手,像前世十七歲在白帝城那樣,卻這次,掌心有了溫度,“孤不想再做繈褓中的阿鬥,不想再等相父薨逝後,才學那平衡術。”
諸葛亮的手在我掌心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