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六年冬。
銅爐裡的龍涎香燒得太旺,熏得人頭暈。
我望著父皇臥榻上繡著的雲紋錦被,想起章武三年白帝城的燭火——那時他的手指也是這樣摳進我手腕,滾燙的淚砸在龍袍上,卻隻看見諸葛亮的影子。
“阿鬥......”他的聲音像浸了水的綿紙,比前世建安二十六年更虛弱。
我慌忙握住他的手,觸到掌心的老繭——那是常年握劍、握馬鞭的痕跡,如今卻連我的手指都握不緊。
腕間玉玨突然發燙,與他枕邊的半塊玉璧遙相呼應,正是當年孫夫人奪嫡時摔碎的那對。
“莫怕......”父皇勉強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裡盛著淚光,“丞相......是大才......”
話未說完便劇烈咳嗽,床頭的華佗再造散灑出半盞。
我望著站在帳外的諸葛亮,青衫上落著雪,手中捧著的,正是前世那道“政事無巨細,鹹決於亮”的遺詔草稿。
喉間像塞了團火。
我知道這一年,父皇會因荊州失利和關羽之死大受打擊,身體每況愈下;我知道明年他會稱帝,後年便會東征東吳,最終病死白帝城。
可此刻十四歲的我,隻能裝出懵懂的模樣,用袖口替他擦汗:“父皇安心養病,漢中的軍報,兒臣已讓丞相府整理妥當。”
父皇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顯然沒想到,向來不諳政事的太子,竟能說出“軍報”二字。
他望向諸葛亮,目光裡有疑問,有釋然,更有幾分悲涼——像極了前世他在白帝城,看見我跪在諸葛亮身後時的眼神。
“陛下聰慧......”諸葛亮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太子已能協理尚書台,陛下儘可放心。”
他上前半步,將遺詔草稿藏入袖中,袖口的八陣圖紋樣掃過父皇的被角,“亮已著人重抄《孟子》,待陛下康複,可親自教導太子。”
我盯著諸葛亮藏起的遺詔,指尖掐進掌心。
前世的遺詔,讓我做了十年提線木偶;今生的遺詔,此刻正在他袖中,墨跡未乾的“托孤”二字,像極了五丈原的殞星,注定要砸在我頭頂。
更漏聲在殿角響起。
父皇漸漸睡去,手指卻仍緊緊攥著我的衣角。
我望著他鬢角的白發,比前世此時多了三成,忽然想起建安二十四年,他在定軍山斬夏侯淵時的意氣風發——原來英雄遲暮,從來不是慢慢凋零,而是突然被命運抽去了脊梁。
“太子可知,”諸葛亮忽然低語,聲音混著炭火的劈啪,“陛下此次病倒,與聞關羽噩耗有關。”
他望著窗外的積雪,“雲長敗走麥城時,曾遣人送書至成都......”
“是勸父皇放棄荊州?”
我接過話頭,看見他眼中閃過驚訝,“兒臣看過軍報,呂蒙白衣渡江時,公安傅士仁、江陵糜芳不戰而降。”
諸葛亮的眉峰深了幾分。
他自然知道,這些情報本該隻有丞相府和尚書台知曉,卻不知我早已讓黃皓在驛站安插了耳目。
“太子的確長進了。”
他忽然苦笑,“可有些事,知道得越早,痛得越深。”
帳中傳來父皇的囈語:“雲長......翼德......”
我望著他皴裂的唇角,忽然想起前世張飛在閬中被刺殺,首級送往東吳時,父皇連哭三日的場景。
玉玨在袖中發燙,我忽然明白,就算我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卻改變不了這些忠臣良將的結局——關羽的傲,張飛的暴,早已寫進他們的骨血,成為蜀漢興衰的注腳。
“相父,”我忽然轉身,盯著他眼中的血絲,“讓兒臣去一趟閬中吧。”
諸葛亮怔住,顯然沒料到我會提出這個要求。
“翼德叔父脾氣暴躁,”我繼續說,“兒臣帶著皇後的家書,或許能勸他善待部將。”
諸葛亮凝視我良久,忽然從袖中取出張飛的奏報:“車騎將軍近日鞭打士卒,已致三人重傷。”
他的指尖劃過“範疆、張達”的名字,“若太子願去,亮可安排陳到的白毦兵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