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風,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冷。
我穿著整齊的朝服,衣袂被風卷得獵獵作響,繡著獬豸的袖口在晨霧中若隱若現——那是禦史大夫的官徽,本該象征公正,此刻卻像個諷刺的印記。
士兵的鐵槊抵在我後心,推著我踉蹌前行,腳下的石板路浸著晨露,滑得讓人幾乎站不穩。
街角的老槐樹在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響,枝椏間漏下的月光,像極了十二歲那年彭城驛館的夜。
那時我隨父親赴任,宿在驛館。
深夜裡,刺客的刀光映著槐樹影,阿寧剛滿十歲,還不會武功,卻把我推進枯井。
我至今記得她推開我時掌心的溫度,帶著孩童的柔軟,卻又異常堅定。
她抱著裝滿槐花的錦囊衝出去,井底的我聽見她的尖叫混著花瓣簌簌掉落的聲音,每一聲都像紮在心上的針。
爬上來時,她縮在槐樹根下,鬢角插著半支斷簪——那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信物,衣襟上繡著的並蒂蓮被血浸成黑紅,花瓣邊緣卷曲,像燒過的紙。
她看見我時,嘴角還掛著笑:“大人的朝服沒臟就好。”
那時的我不懂,為何她總把我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直到後來才明白,從父親在人牙子手中救下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和我綁在了一起。
此刻刑場的石板路,與當年驛館的青磚竟有幾分相似,隻是這次換我穿著染血的朝服,走向生命的終點。
三個月前,父親站在庭院裡,望著滿樹的槐花,輕聲歎道:“錯兒,你可知這削藩之舉,會讓多少人對你恨之入骨?”
他手中的青竹杖輕輕敲打著地麵,杖頭的銅鈴發出細碎的聲響,那是他年輕時任廷尉時的舊物,如今已布滿銅綠。
我放下手中的竹簡,看著父親日漸蒼老的麵容,兩鬢的霜雪比去年又重了幾分,心中一痛。
父親一生清廉,本可在家安享晚年,卻因我卷入這政治的漩渦。
“父親,如今諸侯勢力膨脹,齊國七十餘城,楚國四十餘縣,吳國擅鑄錢煮鹽,富可敵國。”
我指著竹簡上的《削藩十策》,墨跡未乾,“若不削藩,天子威嚴何在?宗廟社稷又如何安穩?當年賈誼上《治安策》,言‘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如今正是踐行之時。”
父親苦笑著搖頭:“錯兒,你可知賈誼為何鬱鬱而終?急則生變啊。”
他轉身望向槐樹,月光透過枝葉灑在他肩上,像落了一身的雪,“高祖分封子弟,原是想屏藩王室,如今卻成尾大不掉之勢。然諸侯皆高祖血脈,陛下剛繼位,根基未穩,若強行削地,難免逼得他們聯合反叛。”
“那便任由他們坐大?”我忍不住提高聲音,“七國之地已占天下半壁,若等他們羽翼豐滿,再想削藩,難如登天!”
父親沉默許久,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遞給我:“這是為父早年寫的《諸侯論》,你看看。”
我展開竹簡,隻見上麵寫著:“削藩者,宜分其權而非奪其地,收其財而非削其爵,循序漸進,方為上策。”
墨跡斑駁,顯然寫於多年之前。
我心中一震,忽然想起文帝時,父親任太子家令,曾與賈誼爭論削藩之策,當時我尚年幼,隻記得父親說“欲速則不達”。
如今再看這竹簡,才明白父親的深意。
但那時的我,隻當這是父親的擔憂,卻不想,他竟在三日後服毒自儘。
臨終前,他特意將我的《削藩十策》藏在槐樹根下,怕被叛軍損毀,而自己卻飲下了景帝賜的鴆酒——不,不是景帝,是袁盎,是那些被削藩觸怒的諸侯,借皇帝之手,除了他們眼中的絆腳石。
初入官場時,我研習申不害、商鞅之術,以為隻要有嚴刑峻法,便可治國安邦。
漢文帝時,我因善辯和才學被任命為博士,成為太子劉啟的家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