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的三月總帶著股子薄涼,柳絲兒剛泛出鵝黃,我卻覺得這顏色像極了娘子鬢邊那支碎玉簪——十二年前及笄禮上,嶽母親手給她簪在烏發間的,如今隻剩十九片殘玉,混著血痂嵌在我掌心。
校場的風卷著甲胄聲撲來,八十萬禁軍的槍尖齊指蒼穹,可我腰間的“忠勇”銀牌冷得刺骨,比師傅臨終時的手還涼。
娘子總說我穿官服好看。
月白中衣襯著猩紅戰袍,她總在卯初時分候在廊下,指尖捏著絲絛的力道輕得像在繡花。
今日她鬢邊換了白玉蘭,替我係絛帶時,指腹劃過我腕上舊疤——那道彎刀傷是故意留的,當年在遼營,我硬生生讓刀刃偏了半寸,就為了讓這道疤能在每次握槍時,想起她在帳中替我換藥的模樣。
燭火映著她側臉,比月光還柔,那時的我總以為,這疤是戰場上的勳章,能護她一世長安。
“刀刃該往回半寸,便不會留疤了。”
她忽然低歎,睫毛上凝著晨露,像隻怕碎了的琉璃。
我望著她欲言又止,到底沒告訴她,這疤是我偷來的念想——若連道傷都留不住,我怕自己會忘了,這世間還有人等我卸甲歸田,等我在西市蜀錦鋪挑匹荔枝紅,裁件新中衣。
午後教親衛“鷂子翻身”,陸謙跑來時帶了陣檀香,是西市蜀錦鋪的味道。
他攥住我手腕時,指尖抖得比槍穗還厲害:“嫂子在東嶽廟,遇著些碎嘴的。”
槍柄在掌心硌出紅印,我撞開偏殿門的瞬間,魂都被撕成了碎片——娘子的青絲散在香案上,月白裙角被人踩住,脖頸間那道指痕深得能看見血絲。
高衙內的肥手扣著她腕子,酒氣熏得菩薩像都在晃,袖口金絲繡的牡丹歪歪扭扭,像極了他臉上的橫肉。
“這皮膚,比太尉府的歌姬還嫩——”
話沒說完,我槍尖已抵住他喉結。
他身邊惡奴拔刀時,我反手用槍鞘砸中那人麵門,金屬交鳴間,娘子突然在香案後衝我搖頭。
她發間的玉簪歪了,簪頭的玉蘭碎了兩瓣,我認得那是嶽母的遺物,此刻卻混著她的血,粘在香案上。
後來才知道,她被撕破的袖口裡藏著半幅平安符,針腳歪扭得厲害,是掙紮時指尖被繡針紮穿,血珠滲進了絲線——她總在絕境裡藏著刀刃,而我總在規矩裡做困獸。
五日後,陸謙捧著鎏金漆盒來府時,月光正照著刀鞘上的纏枝紋。
師傅說“人心是活的地獄”,我卻信了同僚相惜,帶著刀進了白虎堂。
金磚上的陽光忽然結冰,高俅端坐在虎皮椅上,目光掃過我手中刀,像在看塊砧板上的肉。
“林衝,你敢帶刀入軍機重地?”他身後甲士的腳步聲像催命鼓,我這才看見公案上的“行刺狀”,墨跡未乾的名字旁畫著紅圈,紅得像娘子袖口裡的血。
刀“當啷”落地,驚起的塵埃裡,我看見自己的影子被陽光拉得極長,卻抵不過高俅案頭那盞鎏金燭台的陰影。
銀牌在腰間發燙,“忠勇”二字硌得肋骨生疼——原來這世道,忠勇是刻在銀牌上的笑話,是讓人束手就擒的枷鎖。
我望著金磚上的刀影,忽然想起娘子替我係絛帶時,指尖劃過舊疤的溫度,想起她藏在碎玉片裡的血,原來最鋒利的刀刃,從來不是槍尖,而是這世道對良善的淩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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