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10年秋日,我在長城堞口接到父親病重的密報時,楚離歌正在給楚地傷兵換草藥。
她的搗藥杵"當啷"落地,砸翻了盛著艾草的陶缽,綠色藥汁潑在她裙裾上,像極了楚地雲夢澤的水藻——三年前,我曾在她的帕子上見過這樣的水藻紋,那時她還說要帶我去看"澤中芷草盛如星"。
"跟我回鹹陽。"我按住她冰涼的手,觸到她掌心新結的繭——這半月她總在深夜磨劍,繭子下方還多了道細疤,形如劍穗,是替楚童擋箭時留的。
她避開我目光,低頭去撿簪子,卻在抬頭時將銀簪插進我發冠,簪頭"郢"字對著鹹陽方向,"公子可知,楚人束發用玉冠,以表對天不敬?"
她指尖劃過我耳垂,帶著北疆霜雪的涼意,"可我偏要你用這銀簪,像個楚人那樣......"
她沒說完的話,被風中傳來的楚歌截斷。
遠處的楚地戰俘營裡,孩子們正用秦語唱著《無衣》,卻在副歌處突然轉調,成了楚地民謠《黃鳥》:"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
那是哭悼殉葬者的調子,讓我想起楚離歌曾說,楚地孩童被割舌前,都會唱這首歌。
當晚,蒙恬送來的密信在案上展開時,我正在研究楚離歌的繡樣。
她近日總在繡秦式雲紋,針腳卻暗藏楚地雷紋,此刻與密信上的字跡一比對,竟分毫不差。
"待扶蘇繼位,可圖大事"幾字被淚水暈開,右下角蓋著"楚郢都尹"私印——那是楚離歌父親的官職,卻在二十年前隨郢都陷落而消亡。
我摸著印泥裡夾雜的細發,認出是楚離歌的鬢角碎發,混著楚地特有的藍草汁液。
"她在帳外跪了三個時辰。"蒙恬聲音沙啞,手按劍柄卻不看我,鎧甲上的秦式饕餮紋與楚離歌繡的雷紋重疊,"末將的人看見她對著南方燒的不是紙錢,是......王翦的畫像。畫像上的箭洞,與她鎖骨下的刀疤形狀吻合。"
我掀帳而出,月光將她身影刻成薄脆的冰,膝前擺著修好的玉玨,斷口處用金絲線纏著枚秦國箭鏃——正是當年射穿她父親咽喉的那類。
箭鏃上刻著"王"字,與傷兵匕首上的刻痕如出一轍。
"你父親是不是死於"楚地獻圖"的陷阱?"我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頭,觸到她顎骨下的淋巴結在跳動,"王翦詐降時,用的就是刻著司命星的密信,對嗎?"
她瞳孔驟縮,像被劍尖抵住咽喉的獸。
我聽見自己心跳如鼓,想起她初遇時對《商君書》的精準反駁,原來早在那時,她就已熟讀秦法——為的是替父報仇,為的是救楚地遺民,也為了......我不敢深想。
"是。"她忽然笑起來,眼淚掉進玉玨凹痕,在月光下凝成冰晶,"他帶著假地圖去秦營,以為能換得楚民生機,卻被王翦割了舌頭,剜了膝蓋,掛在郢都城門示眾。"
她扯開衣領,露出鎖骨下方的刀疤,形如彎月,"這是我十六歲那年,替他剜去"楚囚"刺字時留的。你知道嗎?"
她湊近我,呼吸裡有艾草的苦味,"秦軍的烙鐵,比楚地巫祝的火盆還燙。"
我踉蹌後退,撞翻了她身後的藥架,艾草與杜若香混在一起,熏得人頭暈。
藥罐滾落時,露出底下的楚地巫蠱人偶,心口插著支刻著"秦"字的銀針。
"所以你接近我,是為了用虎符調兵?"
我摸出袖中殘片,那是前日從她枕下偷來的,上麵隱約有"楚地義軍"字樣,"可這玉玨裡根本沒有虎符,你騙我!"
她猛地奪過殘片,按在掌心,指縫間滲出血珠:"虎符本是兩半,我用調兵那半換了三百楚民活路,隻剩這半......"
她忽然貼近我,呼吸噴在我耳垂,帶著北疆的沙礫味,"是想等你繼位時,做你的......傳國玉璽。用楚地的血,鑄你大秦的印,多好的主意,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