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王四十年冬,邯鄲的雪碎玉般砸在綢緞莊的青瓦上。
我扶著二樓雕花木欄,指尖觸到欄杆上結的薄冰,涼得刺骨。
小廝阿滿侍立一旁,懷中抱著暖爐,卻不敢靠近我半步——他知道,我觀人時最厭人打擾。
街角那個青衫客又出現了。
他負手而立,任由雪粒撲打在麵上,衣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中衣。
奇怪的是,落上他肩頭的雪花竟凝成團,滾落在地時碎成冰晶,像是被他身上的寒氣凍住了。
我眯起眼,商人的直覺告訴我,這絕非尋常質子。
“那人是誰?”
我叩了叩欄杆,聲音裡帶著幾分刻意的漫不經心。
阿滿忙湊過來,壓低聲音道:“回先生,是秦公子異人,母妃夏姬失寵,所以被送來趙國為質。聽說……”
他頓了頓,眼神有些憐憫,“今冬趙國扣了秦國的歲貢,他府上連炭都沒了,每日隻能靠燒書取暖。”
我挑眉,目光重新落在異人身上。
他忽然抬頭,眸光穿過紛紛揚揚的雪簾撞進我眼底
——那是雙怎樣的眼睛啊,像淬了冰的劍,又似落單的孤狼,明明困在泥沼裡,卻偏要掙出一身風骨。
我心中一震,竟有片刻恍惚,仿佛看見一團被雪埋住的火,雖暫滅,卻藏著燎原的勢。
忽聞鄰院傳來一聲清越琴音,如鶴唳霜天,驚得簷下寒雀撲棱棱飛散。
我循聲望去,隻見梅枝橫斜處,一位紫衣女子正襟而坐,指尖在琴弦上撥弄,雪落琴弦竟似化作一個個跳動的音符。
她垂眸撥弦,睫毛在雪光下投下細碎的影,眉間一點朱砂痣如同一滴凝固的血,說不出的動人心魄。
“此女何人?”
我的聲音不自覺放輕,喉間竟有些發緊。
阿滿笑了,語氣裡帶著幾分狎昵:“先生竟不知?這是邯鄲城最有名的歌姬趙姬,善鼓琴,更會作《淩波舞》,多少貴人願為她一擲千金,可她啊——”
他拖長了聲音,“眼光高得很,尋常人連她的門檻都摸不著。”
我撫掌而笑,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欄杆上的雕花。
雪片落在案頭翻開的《商君書》上,墨字被雪水洇開,竟像是滲了血的痕。
異人,趙姬——我在心中默念這兩個名字,商人的算盤打得劈啪響,可胸腔裡那顆心,卻為何跳得有些亂了?
“備車,”我轉身取下牆上的狐裘,“去街角那家酒肆,我要會一會這位秦公子。”
阿滿忙不迭應下,我卻在臨出門前又回頭望了一眼鄰院——紫衣女子仍在撫琴,雪落在她發間,像是撒了把碎鑽,而她指尖流淌的《流水》,竟比這冬日的雪還要涼,還要清。
酒肆裡彌漫著劣質酒的酸氣,我屏著呼吸坐下,目光卻始終盯著斜對角那個縮在牆角的身影。
異人麵前擺著一碗寡淡的菜粥,手卻緊握著一卷竹簡,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我掃了眼那竹簡,竟是《商君書》,書頁邊緣已磨得發毛,顯然被反複翻閱過無數次。
“公子畏寒,何不治炭?”
我解下身上的羊皮裘,親手披在他肩頭。
異人猛地抬頭,眼中閃過戒備,卻在觸及我溫和的目光時,又迅速垂下眼瞼。
“趙人豈會容我暖爐過冬?”
他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比雪還冷的笑,“先生乃衛國巨賈,何必來淌我這灘渾水?”
我取過酒囊,強行灌了口酒進他喉間。
辛辣的酒液下肚,他劇烈咳嗽起來,蒼白的臉上終於泛起一絲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