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96年。
父王的血滲進會稽山的青石時,我正握著他染血的劍柄。
青銅寒意順著掌心爬進骨髓,像極了他臨終前攥住我手腕的力道——那是種帶著鐵鏽味的執念,混著喉間湧出的血沫,在秋風裡碎成齏粉。
我數著靈柩上凝結的血珠,第七顆墜落時,殿外傳來朝臣私語:"新王十七,能握穩劍嗎?"
他們不知道,這柄"工布"劍我偷練了三年。
每個月圓之夜,我在演武場揮劍直到指尖滲血,聽著更夫敲梆子的聲響,想象父王說的"越人劍膽"該是什麼模樣。
此刻它沉甸甸地墜在腰間,卻比夢中輕了許多,仿佛父王的魂靈正順著劍身往上飄,留我獨自壓著這柄亡國之劍。
"報——吳軍已過攜李!"斥候的甲胄撞在殿柱上,驚飛簷下寒雀。
大夫曳庸的胡子抖得像風中殘燭,文種低頭時,玉簪在晨光裡晃出冷光。
我望著殿外翻湧的黑雲,忽然想起七歲那年,父王抱我登上箭樓,指著吳地方向說:"看見那片雲了嗎?越人要讓它永遠飄在吳國城頭。"
現在那片雲壓過來了,帶著闔閭的三萬鐵蹄。
"聚兵,迎敵。"我的聲音撞在廊柱上,碎成幾片飄向階下。
範蠡從陰影裡走出,玄色大氅掃過青苔斑駁的磚縫,他指尖叩了叩腰間玉玨——那是昨日我送他的見麵禮,刻著"共赴國難"四字。
這個楚地來的謀士目光如炬,昨夜他在燭下攤開輿圖,指尖劃過攜李河穀時,我看見他袖口露出的舊疤,像條冬眠的蛇。
軍營裡彌漫著艾草與血腥混合的氣息。
五千將士列陣時,我聽見有人小聲議論:"先王喪期未過,這仗……"
我踩過帶露的草莖,看見前排士兵甲胄上的銅紋還刻著父王的年號。
舉起"工布"劍的瞬間,劍身上映出我蒼白的臉——竟與靈堂裡的白幡如此相似。
"諸位可知,"我踏過父王的衣冠塚,聲音混著哽咽,"先王咽氣前,指甲摳進我手背,摳出的血痕至今未愈。"
我扯開袖口,腕間新月形的疤在晨光裡泛著淡紅,"他說,越人可以死,但不能跪著死。"
呐喊聲掀起晨霧時,我看見範蠡在陣後皺眉。
他昨夜說的"死士計"還在我耳畔發燙,那些自願赴死的囚徒,此刻正穿著白衣在河穀裡列隊。
我數過他們的名字:石匠阿滿、樵夫阿勇、還有替寡母頂罪的少年阿青。
他們遞來的絕命書裡,寫著"願以血魂換越人尊嚴"。
吳軍的方陣如鐵牆壓來,戈矛林立似秋日麥田。
我攥緊劍柄,指甲掐進掌心。
當第一聲自刎的悶響傳來時,河穀裡的白幡突然全被風吹得筆直,像無數把插向蒼天的刀。
闔閭的戰馬驚得人立而起,我看見他頭盔上的雉羽劇烈顫抖,如同此刻我狂跳的心臟。
"殺——"越軍衝陣時,我踩著帶血的草甸,看見阿青的屍體橫在馬前。
他的眼睛還睜著,望向會稽山方向,那裡有他未嫁的妹妹。
劍鋒刺穿吳將咽喉的瞬間,溫熱的血濺上我的臉,混著淚水流進嘴裡,鹹得發苦。
這不是勝利的滋味,是父王說的"越人劍膽"——原來帶著鐵鏽味,帶著愧疚味,帶著讓你夜夜噩夢的味道。
闔閭中箭時,我距他不過十步。
這位曾讓父王夜不能寐的吳王,此刻像條脫水的魚般抽搐,他望著我的眼神裡,有驚詫,有不甘,卻沒有我想象中的恐懼。
他的副將背著他突圍時,我聽見他氣若遊絲地說:"夫差……必報……"
暮色漫過戰場時,範蠡踩著屍體走來,衣擺浸著暗紅。
他遞來水囊,我卻看見他袖口的舊疤在滲血——原來他也參戰了。
"大王可知,"他望著遍野白幡,聲音低得像怕驚醒亡魂,"這些死士的家人,臣已暗中接濟。"
我望著漸暗的天空,第一顆星子正從會稽山後探出頭。
那是父王的將星嗎?或是阿青們的魂靈?
水囊裡的酒潑在焦土上,騰起細小的煙霧,像極了靈堂裡的香灰。
"記住他們的名字。"我握緊範蠡染血的手,感受著他掌心的老繭,"總有一天,吳國會用十倍血來還。"
夜風卷著血腥掠過軍營,我摸向腰間的"工布"劍,劍鞘上父王的血已經凝結成暗紫的花。
遠處傳來婦人的哭聲,不知是阿滿的娘,還是阿勇的妻。
範蠡轉身時,玉玨在腰間輕響,那四個字被血浸透,此刻讀作"共赴地獄"。
這一夜,我在中軍帳外坐了整宿。
看著北鬥星慢慢轉向吳地,聽著傷兵的呻吟漸低,直到晨光刺破雲層,在劍身上鍍上冷光。
原來成為越王的第一天,不是戴上王冠,而是親手埋下五千個魂靈,然後對著吳地方向,咽下第一口帶血的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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