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82年。
雅魚托夢那日,我正在擦拭"工布"劍。
她穿著入吳時的素裙,站在燭影裡,鬢角的白發被風揚起,卻沒有往日的病態。
"勾踐,"她的聲音混著槜李梅香,"莫要讓殺戮迷了眼。"
我想抓住她的手,劍卻突然落地,驚醒時才發現,案上的苦膽酒潑了滿桌。
黃池會盟的消息傳來時,越國的稻田剛泛金。
範蠡指著輿圖上的鴻溝,袖口舊疤在陽光下泛著淡紅:"夫差帶走了吳國八成兵力,太子友留守姑蘇,城中隻有老弱五千。"
他的指尖劃過太湖,"但此時出兵,需過鬆江險灘,若遇伏……"
"雅魚昨夜托夢,"我打斷他,摸著劍柄上雅魚刻的梅花,"她說越人該回家了。"
範蠡猛地抬頭,我們都知道,"回家"是雅魚對"複仇"的隱語。
他沉默良久,從袖中摸出塊碎玉——是雅魚玉鐲的另一片殘片,"臣已在鬆江布下三百死士,專砍吳船繩纜。"
出兵前夜,我在椒花殿陪了雅魚整整一夜。
燭火跳動,映得她遺像上的眉眼忽明忽暗。
我對著她的衣冠塚說了許多話,關於西施在吳宮的隱忍,關於伍子胥懸眼的預言,關於即將出鞘的"工布"劍。
末了,我摸出珍藏的半塊糖橘,放在供桌上:"等滅了吳,我便把你葬回槜李,那裡的梅花開了。"
素絹突然無風自動,卷住我的手腕。
我驚覺是雅魚的織錦,"複國"二字在月光下泛著血光,背麵的金線小字卻格外清晰:"願越人劍下少冤魂。"
淚水突然決堤,我想起她在吳宮說過的話:"複仇不該用無辜者的血來洗。"
但箭已在弦上。
越軍渡過鬆江時,天正下著暴雨。
我站在船頭,望著吳都方向的黑雲,想起雅魚臨終前說的"太湖的雨像吳宮的淚"。
先鋒營傳來捷報:"吳船繩纜儘斷,守軍潰散!"
範蠡站在我身側,衣擺被雨打濕,貼在身上像具盔甲:"大王,姑蘇城門已開。"
城門洞裡湧出的不是吳軍,而是哭號的百姓。
他們抱著孩童,背著包袱,看見越軍的"越"字大旗時,竟齊齊跪下。
我聽見老婦喊:"越王救我!"孩童舉著發黴的餅子:"餓!"
範蠡低聲道:"伯嚭私吞了三年的越地貢糧,吳人已啃了半年樹皮。"
"工布"劍在雨中發冷。
我望著姑蘇台方向,那裡曾是雅魚受辱的地方,此刻卻燃著不詳的紅光。
先鋒軍來報:"太子友退守王宮,身邊隻有三百甲士!"
"圍而不殺。"我握緊劍柄,"讓他看看,吳國的百姓如何求我。"
太子友站在宮牆上時,像極了當年的我。
他穿著不合身的鎧甲,腰間掛著夫差的佩劍,卻連握劍的手都在發抖。
城下的吳人看見他,忽然有人喊:"太子殿下,開倉放糧吧!"
更多聲音響起:"我們要越王一統吳越!"
"夫差害死了伍子胥!"
"都住口!"太子友的聲音帶著哭腔,"你們忘了吳國的榮耀嗎?!"
回應他的是此起彼伏的"餓"聲。
我看見他的副將突然拔刀,指向他的咽喉:"殿下,降了吧!"
太子友踉蹌後退,撞在宮牆上,佩劍掉在我腳邊。
那是柄新鑄的劍,劍鞘上刻著"夫差"二字,卻連血槽都沒開。
"你可知,"我拾起劍,用袖口擦去雨水,"你父親在吳宮,是如何折磨我的?"
他瞪大雙眼,看著我腕間的傷疤:"你……你是勾踐?"
"是,也不是。"我逼近他,聞見他身上的龍涎香——和當年夫差身上的味道一樣,"現在的我,是越人手中的劍,是你父親種下的果。"
他突然拔出腰間短刀,朝我刺來。
我側身避開,"工布"劍已出鞘,劍光映出他驚恐的臉——那臉上有夫差的影子,卻也有幾分雅魚的清瘦。
刀掉在地上,他跪下抱住我雙腿:"求你留我一命,我願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