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夢見了芒碭山的霧。
那霧濃得像老婦熬的豆粥,裹著青石板的腥氣漫上來時,我總以為能看見阿姊的藍布裙角。
她該是坐在山神廟的門檻上,手裡揉著給我補了三遭的布襪,膝頭還落著幾星槐花——可每次我想湊近些,霧裡就滲出血色,將她的臉洇成呂雉的模樣,嘴角掛著我熟悉的冷笑。
“陛下該服藥了。”
宮女的銅盆叩在金案上,驚醒了我膝頭的《尚書》。
墨跡在竹簡上洇成暗褐色的疤,像極了當年雍齒捅在我腰間的那刀。
我揮開遞過來的藥碗,青瓷碎在金磚上,湯汁蜿蜒成蛇,朝著殿外遊去。
那裡站著戚姬,正抱著如意撥弄琴弦,弦聲像根細針紮進太陽穴,讓我想起垓下之夜,項羽的楚歌也是這樣纏在人頸子上,勒得人喘不過氣。
“去把簫聲引來。”
我扯鬆玉帶,任龍紋黃袍滑落在地。
殿外的宦官們慌忙伏地,卻不敢抬頭看我赤腳踩過碎瓷——他們哪裡知道,當年在沛縣泗水亭,我常光腳追著蕭何跑過青石板路,腳底紮了蒺藜也不覺得疼,隻想著他腰間的竹簡裡,有沒有新抄的《孫子兵法》。
簫聲起時,我正對著銅鏡拔白頭發。
銀簪子挑斷的不隻是發絲,還有三十年前那個醉臥在酒肆的劉季。
那時阿姊總說我“隆準而龍顏”,摸著我額角的朱砂痣笑出淚來,說這是赤帝子的印記。
可如今這印記早被龍涎香醃得發臭,連我自己都快忘了,它原是小時候爬樹摔的疤,阿姊用搗爛的茜草敷了整宿,才染成永不褪色的紅。
“太上皇又在念沛縣的歌。”
呂後的聲音像冰浸過的玉簪,涼津津地戳進後頸。
她身後跟著一群捧著璽綬的宦者,金絲繡的鳳凰在她袖口振翅,卻掩不住眼角的細紋——那是當年在碭山吃野菜吃出的褶皺,我曾用劍尖挑開她鬢角的草屑,笑她像個剛從土裡刨出來的紅薯。
“戚姬的兒子,該去趙國了。”
她撥弄著案上的玉佩,那是我從鹹陽宮搶來的和氏璧碎料,她卻偏要磨成如意的形狀。
玉佩在她指間轉出血光,讓我想起韓信被縛時的眼神,像極了當年我放走的那條白蛇,吐著信子看我,看得人後脊發寒。
夜更深了,我踉蹌著走出未央宮。
北鬥七星在天上擺成酒勺的形狀,我忽然想喝沛縣的濁酒,想聞阿姊蒸的麥飯香。
護城河的水倒映著我的臉,比彭城之戰後浮在睢水裡的屍體還要蒼白,隻有額角的朱砂痣還在燒,燒得我眼眶發燙。
“陛下可是想家了?”
蒼老的聲音從宮牆陰影裡漏出來,拄拐的老卒佝僂著背,腰間還掛著半塊缺角的盾牌——那是當年在芒碭山,我們用樹樁刻的“赤旗”。
我想叫他的名字,卻發現三十六年的歲月早把“狗剩”“二牛”之類的稱呼磨成了齏粉,隻剩“將軍”“陛下”這些冷硬的金石聲,敲得人腦仁疼。
“想啊。”
我從懷裡摸出塊碎銀子,塞進他龜裂的掌心,“替我回沛縣看看,阿姊的墳頭,該長草了吧?”
老卒捏著銀子的手抖得像秋風中的枯葉,忽然撲通跪下,額頭磕在青石板上:“陛下當年斬白蛇時,說‘赤帝子斬白帝子’,可如今……”
他沒說完,喉間卻溢出血沫——不知從哪射來的羽箭,正穿透他的咽喉。
我踉蹌著扶住他漸漸變冷的肩膀,看見遠處宮牆上閃過甲胄的冷光,聽見呂雉的宦官尖著嗓子喊:“有刺客!護駕!”
血從老卒的嘴角滲出來,滴在我掌心,竟和阿姊的茜草汁一個顏色。
我忽然想起芒碭山斬蛇那夜,蛇血也是這樣順著劍脊流到手肘,把整條胳膊染成赤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