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壺滴漏的聲音像極了沛縣的雨。
我盯著案頭的沛縣地圖,墨線勾勒的泗水像條扭曲的蛇,纏繞著那個叫中陽裡的小地方。
指甲掐進掌心的繭,那裡還留著當年舉火把的燙痕,每當陰雨天就隱隱作痛,像有人在血管裡敲梆子,一下一下,敲出沛縣的晨昏。
“陛下該用膳了。”
宮女捧著金盤進來,裡麵是粟米飯和醬兔肉,可我聞見的卻是王媼酒肆的酒香,混著阿姊蒸的麥飯香。
三十年前的記憶突然決堤,我看見自己穿著打補丁的短褐,晃著空酒葫蘆在泗水亭溜達,蕭何抱著竹簡追過來,喊“劉季你又賒酒”,聲音裡帶著我熟悉的無奈。
呂後掀簾進來時,我正對著地圖發呆。
她身上的織金翟衣掃過青磚,驚起幾星塵埃,在光柱裡舞成沛縣的浮塵。
“蕭丞相派人送來了沛縣的戶籍冊。”
她將黃絹放在案上,指尖劃過“劉媼”二字,我看見她眼角跳了跳,像極了當年聽見阿姊名字時的模樣。
戶籍冊裡掉出片乾枯的槐花,夾在“劉季”那欄下麵。
我拾起花瓣,碎屑落在地圖上,像場微型的雪。
呂後忽然伸手替我拂去花瓣,她的指甲塗著丹蔻,卻在碰到我手背時驟然縮回,仿佛觸到了燒紅的鐵。
“還記得沛縣的老槐樹嗎?”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在虛空裡,“每年花開時,阿姊就用笸籮接花瓣,說曬乾了能泡茶。有次我爬樹替她夠最高的花,摔下來磕破了頭,她哭著罵我‘混帳東西’,卻用自己的帕子替我止血。”
呂後背過身去,我看見她肩膀微微起伏,像極了當年在碭山,她聽我說起阿姊時的樣子。
那時我們住在漏雨的窯洞裡,她借著鬆明火替我補衣服,聽見阿姊的名字就默默咬斷線頭,針腳比平時密上三分。
殿外忽然傳來喧嘩,是樊噲帶著沛縣子弟求見。
我摸著槐花笑起來,那碎屑粘在掌心,像極了阿姊留在我傷口上的茜草末。
三十年了,這些跟著我從沛縣出來的兄弟們,如今都成了金甲將軍,可我知道,他們靴底的泥裡,還混著沛縣的土。
樊噲進來時帶了陣風,刮得地圖卷了邊。
他還是當年那副粗嗓子,喊“陛下”時卻帶著小心翼翼,像怕驚了什麼。
我看見他腰間掛著當年的竹劍鞘,雖然早換了精鐵劍身,可鞘上的草繩紋路,還是阿姊親手編的。
“鄉親們都念著陛下。”
樊噲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沛縣的土,混著幾株苜蓿苗。
“他們說,泗水的魚肥了,等陛下回去釣魚呢。”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極了當年在芒碭山,我們分吃一條烤蛇時的模樣。
呂後咳嗽了兩聲,殿內的氣氛驟然冷下來。
我知道她在顧忌什麼,畢竟這些沛縣子弟,曾是她最忌憚的“豐沛集團”。
可我看著樊噲手裡的苜蓿苗,忽然想起阿姊說過的話:“根紮在土裡的人,拔不掉的。”
“替我告訴鄉親們,”我接過布包,土腥味混著陽光的暖,“等天下定了,我一定回去,再喝王媼的酒,再睡泗水亭的石板。”